二 宁静旅馆(第2/6页)
尽管我在这儿该算满意的,但我还是经常受到惊吓。比方说我清理完园中小道之后,将一把躺椅搬到树林后面,可只要我一躺下瞅瞅天上的行云,这里就常常乌云滚滚,只要我稍微喘口气打打瞌睡,哨声马上就会响起,仿佛老板就站在我身后。这时,我就得选一条最短的路跑去,边跑边解下围裙,像兹登涅克那样,跨过篱笆,直奔餐厅,向老板报到。他总是坐在轮椅上,仿佛总有什么东西压着他不舒服,老要掀那毯子。我们又得帮他盖好,弄平,在他的肚子那儿绑上一根带子,就像消防队员身上的那种带弹簧扣的带子一样,也有点儿像磨坊主拉丁姆斯基先生绑他的两个孩子那样。那两个孩子常在磨坊引水沟边玩耍,他们旁边躺着一条大狗。当名叫哈里和云吉尔的两个孩子摇摇晃晃走近引水沟,还没等他们掉下水去,大狗就会跑过来,叼起他们身上那根带子上的弹簧扣,将他们送到远离这引水沟的地方。我们也常常钩起老板那个弹簧扣,不是把他一提就提到天花板那儿,而是提起一点儿,让他的轮椅空出来,以便给他整理一下毯子或换上一条新的,然后再将他放回轮椅上。将他吊在半空中的时候,那样子也够可笑的。他整个身体都弯着,脖子上挂着的哨子正好与他那弯曲的身体构成一个三角形。然后,他又坐着轮椅转遍大厅和各个大小房间,整理摆放各处的鲜花,我们这位老板特别爱干女人干的活儿。总而言之,旅馆的各个地方,尤其客房的摆设十分讲究,就像一个大庄园主宅邸的房间一样,到处都挂着帘子,摆着文竹,每天都有新剪的玫瑰、郁金香和其他鲜花。老板坐着轮椅将它们左摆弄右摆弄,远看近瞧。他不光看花,而且还琢磨这些花儿跟周围的摆设是否相协调。每个花瓶底下的垫子都不一样。当他整整一个上午美化完各个房间之后,就开始整理餐桌。通常只准备两张桌子,最多坐十二个人。当我和兹登涅克默默无声地将各类碟子刀叉摆到桌上时,安静而又热心的老板便一个劲儿地摆弄放在桌子中央的鲜花,检查我们在备餐室里是不是修剪好了足够的鲜花,在水里是不是准备好了足够的文竹枝,这是最后用来装饰桌布的,在客人们就座之前片刻摆上。当餐厅一切就绪,旅馆里,充满着就像老板所说的比德迈风格的魅力,他便坐着轮椅一直走到我们客人的进口处——大门前。在那儿停一会儿,背对着大厅和房间,脸朝大门,定一定神,然后,轮椅猛然一掉头,径直朝厅里驶来,俨然像个陌生人,一位从来没到过这里的客人。他惊讶不已地打量着大厅,然后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参观,内行地细细考察着一切,连帘子也要检查到。这时,我们得打开所有的灯。准备工作结束后,全部灯都得亮着。这时,我们的老板容光焕发,仿佛忘了自己的体重为一百六十公斤,走不了路。他还带着一双外来人的眼睛,坐着轮椅巡视一遍,然后又换上自己的眼睛,搓一搓手,不同一般地吹一下哨子。我已经知道,一会儿就会跑来两位厨师,向老板作最详细的汇报:龙虾和牡蛎烧得怎么样了,苏沃洛夫的馅儿拌得如何,萨比科尼做得好不好。我来到这个旅馆的第三天,我们老板坐着轮椅撞倒了大厨,因为老板发现他往香菇小牛肉里放了些蒿子。后来,我们把那个整天睡大觉的杂役工大汉叫醒了。他能把晚宴所剩的一切都吃下去。满满的一盘香肠什么的,我们好几个人连同客房女服务员一起都吃不了的一大份饭菜,他都能给你吃下去。瓶子里剩下的酒水,他也都能给你喝光。他力气特别大,一到夜里他就围上一块绿围裙,在灯光照得通亮的院子里劈柴。他别的什么也不干,只是劈柴,用斧子有韵律有节奏地劈着,把傍晚锯断的木头统统在夜里劈掉。当然,后来我也发现,听得清清楚楚,他总是在有人开车来我们旅馆时才劈柴。到我们这儿来的只坐小轿车、外交车,来一大串,而且总是在傍晚和夜里来。杂役就在这个时候劈柴,木块散发出一股清香。所有窗口都能看到这个劈柴的杂役,看到我们这所照得通亮的院子,周围一圈摆放着劈柴,瞧这场面有多壮观!一个两米高的大汉在劈柴!这个举着斧头的汉子,曾经砍死一个、打伤三个盗贼,他一个人用独轮手推车将他们送到山下宪兵站。这个大个子杂役,赶上谁的汽车轮胎被扎了洞,他能用手抬起前轴或后轴,直到换好轮子为止。这个大个子杂役真正的任务,是在亮堂堂的院子里装饰性地劈柴给我们客人看,像拉贝河上的瀑布一样,先鼓足劲儿,等着向导将客人一并带进来,根据当时的信号一抬闸门,观众们便能观赏到这瀑布。我们杂役的活儿就是这样安排的。现在让我回过头来再将我们的老板描绘完毕,比方说,当我靠在花园里哪棵树上数数钱,马上就会响起哨声。我们老板简直跟一个什么万能的上帝一样。兹登涅克也碰到过这种情况。当谁也没法看见我们时,我们就坐到或躺到一堆草垛里,可只要我们一躺下,马上就会响起哨声。只有短短的一声,起个警告作用,让我们接着干活儿,别偷懒。后来,我们总是将一个耙子、锄头或者叉子放在旁边,然后躺下来。只要一听到哨声,我们就立即爬起来,又挖又耙,并用叉子将乱蓬蓬的干草码成垛。等到重又恢复宁静时,我们便放下叉子。可哨声会立即响起,于是我们就这么躺着耙干草,或者用叉子随便干点儿什么,仿佛这些工具都在一种隐形的运转中。兹登涅克还对我讲述过,说我们老板赶上天气凉快的时候,就像水中游鱼一样惬意。糟糕的是,天气一热,他就汗流不止,也不能坐着轮椅想去哪儿去哪儿,只能待在一个低温房间里,跟待在一个大冰柜里似的。可他仍旧什么都知道,连看不见的他也知道,仿佛他在每一棵树上、每一个角落里、每一张帘子后面、每一根树枝上都有一个密探。“这是遗传!”兹登涅克躺在躺椅上对我说,“老板的爸爸在克尔科诺谢山区也曾经开过一个饭店,他的体重也是一百六十公斤。天一热,他就得搬到地窖里去住。他在那儿放张床,一个劲儿地喝啤酒和烧酒,免得汗流得过多而脱水。要不然在这炎夏的高温中,他会跟黄油一样化掉的,你知道吗?”
后来,我们沿着一条我从来没走过的小道信步走去,心里还在想着我们这位老板的爸爸怎么在乡下一个饭店的地窖里度过夏天、喝啤酒、睡觉,免得像黄油一样化掉的情景,不知不觉来到三棵银松之间。我停下脚步,几乎吓了一跳。兹登涅克吓得更厉害,他抓住我的衣袖,喃喃地说:“瞧这!……”一座小极了的小房子出现在我们面前,小得就跟童话里的小木舍一样,跟剧院里舞台上的小房子一样。我们一直走到它跟前,看见一条小凳子。门窗都很矮小,要是我们想进到里面去,恐怕连我这个小个子也得弯下身。可门是关着的,我们只好站在外面,从小小窗口往里看了大概五分钟之久。然后,我们又互相瞅一眼,不禁觉得有些瘆得慌,手上都起了鸡皮疙瘩。那小屋里的摆设跟我们旅馆的一个房间一模一样,也是那么小的小桌子小椅子,一切都是为孩子们用的,连窗帘、花盆架也都一个样,每把椅子上坐着一个洋娃娃或者小熊,墙上钉了两个架子,架子上像玩具铺一样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玩具,整个一面墙都挂满了玩具、小鼓和绳子。一切都摆得好好的,好像刚刚有人整理过,仿佛是专门为我们而这么安排的,好让我们大吃一惊或者大受感动。瞧这整整一小屋的上百件玩具啊!突然,哨声又响了,但这次不是警告我们别偷懒、赶快干活儿的声音,而是情况紧急,老板叫我们集合。我们立即跑起来,一个个跨过篱笆朝集合地点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