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宁静旅馆(第3/6页)
每个晚上,宁静旅馆都像上了弦的弓一样地准备着迎接客人。谁也没有走来,任何一辆轿车也没开来,可是旅馆就像一架自动风琴,只要有人突然往它里面扔上一个克朗,它就开始演奏。这旅馆也像一个乐队,指挥一举起指挥棒,全体演奏者便精力高度集中,准备演奏。只是眼下那指挥棒还没有挥动。我们既不让坐,也不让靠着,不是反复地整理什么,就是轻轻挨着折叠茶几站着。甚至连那大个子杂役也一手拿斧子一手拿木头,向前微微弯着身子站在亮堂堂的院子中间,准备着一看到信号便开劈木头。然后,整个旅馆就像随时准备射击的靶场一样开始行动起来,可谁也没有光顾。但为的是有朝一日真来了客人,便将散弹装进气枪,射击中靶……今天,明天,跟昨天一样,只等有人射中那黑靶心。这场景也使我联想起一个名叫《野玫瑰仙子》的童话。有这么个场面:恶魔念一句咒,一切活物不管当时在干着什么,摆着什么姿势,立即就地石化。有的动作是刚刚开始个什么,有的动作是在结束个什么。我们旅馆准备迎客的那气氛与这场面有些相仿。有一次,远处真的响起了汽车行驶的声音。坐在窗口前的老板用手帕打了个信号,兹登涅克将一块硬币扔到那自动音乐箱里,那乐器便立即演奏起音乐来。音乐箱用一床薄毡裹着放在一间毡墙房子里,这音乐听起来就像从另外一座楼里传出来的。大个子杂役连忙挥动斧子劈柴,样子显得很疲倦。他驼着背,仿佛从中午开始就一直在劈柴。我立即将餐巾搭在袖子上,等待着,看谁将是我们的第一位客人。一位穿着带红衬里军大衣的将军走进来。他的制服肯定跟我的燕尾服一样是在同一家公司缝制的。可这位将军好像有点儿不开心。他身后跟着他的司机,给他拿来了一把金马刀。司机将马刀放到茶几上就走了。这位将军转了好几个房间,浏览房间里的一切,搓搓手,然后叉腿站定,将手背到背后,观赏着正在院子里劈柴的大个子杂役。这时,兹登涅克端来一瓶上等葡萄汽酒,又将牡蛎、小虾和龙虾一盘盘地端上餐桌。等将军一坐下,兹登涅克便打开一瓶亨格尔牌香槟酒给将军斟上。将军说:“我请你们客!喝!”兹登涅克深深地鞠躬,又拿来两个玻璃杯,倒上酒,将军举杯,与我们碰一下杯说:“请!”可他只啜了一口,还嘶嘶地吸一口气。我们干了杯。将军却装了一下怪相,颤抖一下,将酒水扑哧喷出来说:“呸,我喝不了这玩意儿!”然后,取了些牡蛎放到他的小盘子里。他一抬头,那贪馋的嘴巴还在啧啧嚼着滴答着柠檬汁的蜗牛肉,好像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可突然又颤抖一下,不情愿地扑哧一声,弄得眼泪都出来了。然后,又转过脸来,喝完那杯香槟,喝完之后大声嚷嚷道:“啊啊啊啊,这玩意儿我根本没法喝!”他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每次回到原来的地方,都要从为他准备好的盘子里抓一只虾,抓一片香肠或一块别的什么名贵海味。每次都让我吓一跳,因为将军不管吃的什么都要反感地扑哧一声并骂上一句:“呸,这简直没法儿吃!”然后,又走回去倒杯酒喝,问兹登涅克这是什么牌子的酒。兹登涅克恭恭敬敬一鞠躬,告诉他说这叫维乌尔克里科特酒,并且将所有名牌香槟都向他作了一番介绍。他却认为还是兹登涅克给他最初倒的那亨格尔牌的最好。将军一个劲儿地喝着,喷溅着,很快又喝光一瓶,随即跑到窗口去欣赏一通院子。一切都沉浸在黑暗中,只有那院子亮堂堂的,人们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个大汉和他所干的活儿,还有那四周码满了松木的围墙。我们老板悄然无声地坐着轮椅到处转悠。他悄悄驶来,打个招呼鞠个躬便又离去。将军的情绪不断高涨,仿佛他对食物和酒的那种莫名其妙的反感劲儿已经过去。他的胃口变好了,然后又开始喝起烧酒来,喝了整整一瓶。他每喝一口都要装一下苦脸,骂一句难听的话,交替地嘟哝着捷克语和德语:“这酒真他妈的不好喝!”吃法国风味菜时也是这样:他每吃一口都让人觉得这位将军肯定会呕吐出来。他还发誓说再也不吃一口菜,再也不喝一口酒了,还对我和领班大发雷霆说:“你们都给我吃些什么呀?你们是想毒死我!你们这些无赖,是想要我的命!”可是接着,又喝了一瓶烧酒。兹登涅克一直在给他讲解:为什么说最好的白兰地是阿尔玛尼亚克而不是科尼亚克。因为科尼亚克烧酒只产于名叫科尼亚克的这个地区,即使离科尼亚克边境两公里的地方有更好的烧酒,也不能叫科尼亚克烧酒,只能叫白兰地。早上三点的时候,将军说他已经坚持不下去了,说我们在两点钟的时候要给他吃苹果,就是想害死他。他三点钟把苹果吃下去,喝了足足够五个人喝的酒,可他还一个劲儿地埋怨说,这跟喝酒无关,是他身体本身有问题。说他大概得了癌症,至少是胃溃疡,说他的肝已经没了,而且肯定有肾结石。到早上三点他已酩酊大醉,居然掏出手枪,击中了摆在窗台上的玻璃杯,也打穿了窗玻璃。可老板只是坐着轮椅来到他跟前,满脸堆笑对他表示祝贺,并请求他再击中那座威尼斯小吊灯上的磨花玻璃珠,好让老板他也讨个吉利。老板说在这旅馆的最近一次壮举是什瓦村堡公爵抛出五克朗,当这硬币正往桌子上掉的时候,被他的猎枪击中了。老板坐着轮椅出去把那个五克朗的硬币拿来给将军看。那硬币上面还有一个小洞眼。可将军还就爱射击个玻璃杯,他一直射击着,谁也没有因此而生个气什么的。当子弹打穿窗子,从杂役头上呼啸而过时,他还一直在劈柴,只是动动耳朵,接着劈他的柴。后来,将军又要了一杯土耳其咖啡,重又将手捂着胸口说他根本不能喝这种咖啡,可却加了一杯这种咖啡,然后宣称说:“要是有烤鸡,我可太想要一份了。”老板一鞠躬,一吹哨子,没多久,立即跑来一位厨师。他精神抖擞,戴着一顶干干净净的白帽子,端来了满满一烤盘。当将军一见到这只烤好的公鸡,立即脱下短外套,解开衬衫扣,吃的时候也苦着个脸说他的健康状况本不允许他吃鸡的。他边说边抓起这一整只鸡,撕成一块块往嘴里塞。每吃一口都要埋怨一声他的健康状况不佳,说他不该暴食,说他从来没吃过这样难吃的东西。兹登涅克对他说,在西班牙吃烤公鸡时要喝点儿香槟,最好是喝科尔多瓦牌子的。将军点点头,然后喝上一口酒,吃一块肉,骂几句娘,说什么:“这破烧酒,根本没法喝!真他妈不是味儿!”到早上四点,他抱怨够了,哼哼够了,仿佛什么毛病也没有了。他要求结账,领班给他送来账单,一切都写得清清楚楚。他将账单放在托盘的餐巾上,还给将军念了一遍,主要是让将军知道他实实在在吃喝了些什么。兹登涅克给他一项一项地念,将军忍不住笑了,而且笑声越来越大,到最后打起了哈哈。他兴高采烈的,显得又清醒又快活,连咳嗽也没了,身子也挺直了,一穿上短大衣,人又变得帅气了,目光炯炯有神。将军付完账,又让手下的人给老板包了个红包,给了老板一千克朗,整数!也许这已成了习惯。然后又为射击天花板和窗子另付了一千克朗,还问老板够不够。老板点点头表示够了。我得了三百克朗小费。将军将大衣往身上一披,拿起金马刀,架上单片眼镜就走了,一路马刺铿锵作响。他走路的时候也很有技巧,不让挂在身上的马刀绊得自己摔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