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 胧 夜(第3/10页)
他们骑马到乡下去。他用心谛听每个人的声音,眼睛紧紧注视着女士们骑在奔马上身体扭动时的每根线条和每个起伏的姿势,窥视着她们弯腰抬臂的神态。中午在餐桌上坐着闲聊的时候,他故意弯着身子,挨近她们,以便闻一闻她们双唇上的芬芳,或者秀发上散发出来的馥郁的香味。但是一无所获,他没有得到信号,没有得到些微可以供他发烫的思想去跟踪追击的踪影。漫长的白昼已尽,天色渐近黄昏。他本想看看书,但是一行行的字都从书页边上溜出去,突然进了花园。黑夜,奇怪的黑夜又降临了,他感觉到那不知名的女人的一双手臂又将他紧紧抱住了。他从哆嗦着的手里把书放下,想到池塘那边去。突然间他已经站在老地方的砾石路上了,对此他自己也大为吃惊。晚餐时他心里忐忑不安,一双手不知所措,不停地来回摸索,无处摆放,好像被人注视着一样,他的眼睛怯生生地缩在眼帘之下。终于,其他人都挪开椅子起身了,直到这时他才喜形于色,马上从往房间去的路上逃进花园,在白色小路上来回踱步。小路好似一条乳白色的雾带在他脚下闪着微光,他在这条路上不停地踯躅,徘徊了千百次。客厅里的灯点亮了吗?点亮了,灯终于全都点亮了,二楼上几个黑乎乎的窗户里终于也透出了灯光。夫人小姐们都回各自的卧室去了。她若是来,只要再过几分钟就可以到了,可是现在每一分钟都在膨胀,膨胀到爆裂的程度,他心急如焚。他又在踯躅了,像是被一条看不见的绳子拴着,扯着他只好这样走来走去。
这时突然白色的人影一闪,下了台阶,动作飞快,快得他无法认出来。她像一缕月光,或者像遗失在树丛中的一条随风飘舞的纱巾,被一阵急风刮了过来,现在,现在刮进了他的怀抱,他伸开双臂,像爪子似的贪婪地将这个因为急速奔跑而发热的、充满野性的身子抱住,感觉得到她的心脏在怦怦直跳。这股热浪出其不意地袭在他的身上,在热浪甜蜜的冲击下,他以为要晕倒了,一心只想随波流去,在暧昧的快乐和满足的波涛中浮沉。同昨天一样,这次又只是一瞬间。接着他从陶醉中猛然清醒过来,抑制住内心的欲火。女人的娇躯此刻在他身上贴得那么紧,他觉得这颗怦怦作响的陌生的心是在他自己胸中跳动。但是不行,绝不能沉迷在这销魂荡魄的温柔乡里,在知道这女人的名字之前,绝不能任凭这两片正在吮吸的芳唇来摆布!她吻他的时候,他把头往后一仰,想看清她的脸。可是,这里落着一片树影,在黯淡的月光中和黑发交织在一起,难以分辨。树丛太密,浮云遮掩的月亮光线又太弱。他只看见一双晶莹的眼睛,像是两颗红似烈焰的宝石,像是藏在色泽黯淡的大理石深层的两颗宝石。
他一心想听她说一句话,即使只听到她吐出的一星半点儿声音也好。“你是谁,告诉我,你是谁?”他要求道。但是这两片柔软、湿润的芳唇只是一味亲吻而不出一声。于是他想,把她弄痛,她一叫喊,不就逼出声来了。于是,他揿住她的胳膊,用指甲戳她的肉,可是他从她紧紧屏住的胸口听到的只是喘息声,火辣辣的呼吸和硬不出声的嘴唇上的春情。从她的双唇中只是间或吐出微弱的呻吟,他不明白,这声音是由于疼痛还是由于销魂之乐而发的。面对这固执的意志,他感到无能为力,从黑暗中出来的这个女人征服了他而没有暴露自己,他具有无限的力量来战胜这个欲壑难填的娇躯,但却无法得知她的名字——这一切弄得他快要发疯了。他不由得怒火中烧,想竭力摆脱她的缠绕,可是她呢,她感觉到他胳膊上的劲儿渐渐小了,觉察到他心里惴惴不安,就用她激动的手抚摸他的头发,既是安慰,又是挑逗。她的玉指在他头发上摩挲时,他感觉到额上有种轻微的叮当声,那是她松松地垂挂于她手镯上的一块金属牌牌——一枚硬币——在摆动。这时他突然生出一个想法。他像是沉溺于最最野性的情欲中似的,把她的手拉来压在自己身上,同时把这块硬币深深压进自己半裸的胳膊,直到硬币的一面在皮肤上留下一个印记。现在他已经得到了一个记号,因为记号就在他身上,所以这时他便乐得顺从自己方才被抑制的激情。于是他便紧紧贴进她的身体,吮吸她芳唇上醉人的快乐,默不作声地搂抱着她,跃入神秘、恣肆的欲火之中。
后来,同昨天一样,她又突然一跃而起,逃之夭夭,不过他也没有想要拦住她,因为他急于想看清那个记号,这种好奇心使他的血都烫了。他奔回自己的房间,把黯淡的灯火拨得铮亮,迫不及待地低头查看那枚硬币印在他臂上的记号。
这个印记正在消去,已经不很清楚,圆周已不完整,但是有一角还很清晰,留下的红色印痕还历历可见。印记的角上棱角分明,这枚硬币大概是八角形,中等大小,大体上像是一便士币,只是更有立体感,因为图案上与山丘相应的低洼还刻得更深。这印记像火一样烫人,正当他如此贪婪地细细观看时,他感到这印记突然像伤口一样作疼,直到他把手浸在冷水里,火辣辣的疼痛才消去。这枚金属牌牌是八角形,现在他感到有了十足的把握。他的眼里闪着胜利之光。明天一切他都将知晓。
翌日早晨他是最早来到餐桌边的一个。夫人小姐中只有一位年纪较大的小姐在,他姐姐和伯爵夫人她们正在用餐。她们个个满面春风,兴之所至,谈笑风生,谁也没有去理他。这倒正中他的下怀,他可以更好地观察她们。他的目光迅速扫过伯爵夫人纤细的手腕:她没有戴手镯。他这才泰然自若地同她说话,但是他的眼睛却总是焦躁不安地往门口探望。他的三位表姐这时正一同进来。他心里又惴惴不安了。他看见她们手腕上的饰物都缩在衣袖里,隐隐约约地看不清楚,可是她们转眼就落了座,恰好在他对面:吉蒂,栗色头发,玛尔戈特是一头金发,伊丽莎白的头发很亮,亮得像白银在黑暗中闪光,像金色的瀑布在阳光中飞泻。这三位都像往常一样,冷淡、沉静和矜持,摆出一副端庄的样子。他最恨的就是她们身上的这副神气,因为她们并不比他大多少,前几年还跟他一起玩呢。现在就缺他表叔的年轻妻子了。少年的心变得越来越忐忑不安,因为他感到马上就要水落石出了,一下子他几乎反倒喜欢上这秘密给予他的谜一般的折磨了。不过他的目光是好奇的,老在餐桌边飞快地游弋,女士们的手或是静静地放在洁白雪亮的桌布上,或是像轻舟在波光粼粼的港湾里缓缓地荡漾。他看到的只是一双双纤手,他突然觉得一只只手犹如一个个古怪的人,犹如舞台上的人物,每个都有自己的生命和灵魂。他太阳穴上的血液为什么跳得这么厉害?他的三位表姐都带了手镯,这一发现使他大吃一惊。从儿童时期起他就一直知道她们三人脾气倔强,性格内向,可是他要加以证实的,肯定就是这三位高傲的、外表上无可挑剔的姑娘中的一位,这事使他感到困惑。那么究竟是哪一位呢?是年纪最大也是他最不熟悉的吉蒂,是态度生硬的玛尔戈特,还是小伊丽莎白?她们之中无论哪一位,他都不敢企望。他心里暗暗希望,但愿她们都不是,或者说他不愿知道那个人。可是现在他心里充满了强烈的渴望,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