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 胧 夜(第4/10页)
“可以再给我一杯茶吗,吉蒂?”他的声音听起来像喉咙里有沙子似的。他把杯子递了过去,这么着她就得抬起手臂,伸过桌子,将茶递到他面前。现在——他看见她的手镯上垂挂的一块雕牌颤动着,一瞬间他的手僵住了,但不是,这是块镶嵌的圆形绿宝石,碰在瓷餐具上发出微微的响声。他的目光满怀感激地掠过吉蒂的褐发,像是给了她一个吻。
片刻间,他喘了口气。
“能劳驾你递给我一块方糖吗,玛尔戈特?”对面餐桌上抬起一只纤手,伸出去拿住银盒,递了过来。这时——他的手微微哆嗦了一下——他看见她藏在袖子里的手腕上戴着一个精巧的手镯,上面垂着的一枚古银币在摆动,银币是八角形,一便士大小,显然是件传家之宝。这可是八角形的呀,每个角都很锐利,昨天在他肉里扎下了一块印记。他的手把握得不太稳,夹糖的钳子两次都夹偏了,最后夹起的一块方糖才掉进茶里,不过他忘了喝。
玛尔戈特!这个名字在他嘴唇上灼燃,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惊异,他差点叫喊起来,不过他还是咬紧了牙齿。这时他听见她在说话——他觉得她的声音好陌生,仿佛有人在讲台上向台下讲话——冷冰冰的,字斟句酌,轻轻开个玩笑,神色从容,泰然自若,她的这种肆无忌惮的谎言真让他感到心惊胆战。这真是晚上像猛兽似的向他扑来的姑娘,就是昨天被他压得气喘吁吁、两片芳唇任他狂吸猛饮的那位姑娘吗?他又一次怔怔地谛视着她的嘴唇。是的,那固执劲儿,那内向的性格,只可能隐藏在这两片轮廓鲜明的嘴唇上,可是那烈焰熊熊的欲火又向他泄露了什么呢?
他更加仔细地凝视着她的脸,仿佛是第一次见到她。他狂喜、震颤、幸福得差点儿大哭起来,他第一次感到,她显出这副高傲的神态时有多美,她心怀这个秘密时诱惑力有多大。她的两道秀眉呈弧形曲线,形成一个锐角之后就突然往上一挑,他那春情激荡的目光精心描摹着这两道眉毛的线条,深深钻入她那双灰绿色的眸子中清凉的宝石红玉髓之中,吻着她脸庞上苍白的、微微透着光泽的皮肤,将她此刻轮廓鲜明地紧绷着的嘴唇软软地隆成拱形来亲吻,又在她那浅色的秀发中搜寻了一番,随后迅速往下移去,销魂地将她整个身躯拥入怀里。直到此刻他才算认识她。这时他从餐桌边站起来,但两膝哆嗦不已。他被她的外貌弄得酩酊大醉,仿佛饮了浓郁的玉液琼浆。
这时他姐姐已经在楼下喊他了。已经备好作晨骑用的马匹嘴嚼轻勒,都在那儿焦躁地踏着舞步,显得很不耐烦。他们一个个迅速坐上马鞍,随即便像一队色彩缤纷的骑兵上了花园林荫道。起初马匹是慢步小跑,这男孩觉得这种懒洋洋的均匀的马步同他血液涌流的急速节拍很不协调。然而一出大门,大家就纵马飞奔,从道路的左右两侧驰进还在蒸腾着薄薄的晓岚的草地。夜里的露水一定很重,因为在轻纱般袅袅升腾的烟雾中不时闪烁着晶莹的水珠,空气格外清凉,好似近处有道瀑布在飞泻。完整的一队人马立刻就分散开来,链条扯成了五颜六色的几截。有几位已经连人带马消失在山间的树林里了。
玛尔戈特是骑在最前面的人中的一个。她喜欢恣肆驰骋,喜欢劲吹的疾风戏弄她的长发,喜欢策马奔驰,听到耳际嗖嗖风声时的那种无法描述的感觉。在她身后,那男孩在纵马狂奔。他看见她那高高端坐马上的骄傲的身躯随着剧烈的起伏动作,弓成一条美丽的弧线,间或还看到她泛着一抹淡淡红晕的脸颊和炯炯有神的眼睛。此刻,在她如此热情地展示自己的精力时,他又认出了她。他极其强烈地感觉到她突如其来的爱情,她的欲望。他心里突然升起猛烈的欲望:现在猛的将她抓住,将她从马上拉下来搂在怀里,再次吮吸她那难以驯服的芳唇,承受她那颗激动的心颤巍巍地对他胸口的冲撞。他向马的腹部抽了一鞭,马便嘶鸣着奔到前面。现在他到了她身边,几乎同她膝盖擦膝盖,马镫相碰发出轻微的声响。现在他非得把事情揭开,非得揭开。“玛尔戈特。”他结结巴巴地说。她转过头来,两道剑眉往上一挑。“什么事,波普?”她冷冷地问,眼睛冷淡而晶莹。他身上起了一阵寒战,一直传到膝盖上。他该说些什么呢?他可找不到词儿了。他支支吾吾地说出了往回走的意思。“你累了?”她问,他觉得这话里带有嘲弄的意味。“不累,可是他们远远落在后面了。”他更加吃力地说。他感到,再有片刻,他恐怕就要干出荒唐事来了:猛的朝她伸出胳膊,或者放声大哭,或者用像带了电似的、在他手里颤抖的鞭子抽她。他猛然一拉缰绳,将马往回一带,弄得奔马立起了后脚,而她却继续往前疾驰,高挺的身子端坐马上,一副骄傲、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态。
其余的人很快就赶上了他。他周围响起一阵唧唧喳喳的说话声,但是这些欢声笑语回响在他耳畔,就同嗒嗒的马蹄声一样,没有一点意义。他没有勇气向她诉说他的爱情,逼她说出事实真相,为此他感到十分苦恼,他想驯服她的欲望变得越来越强烈,像一片红色的天穹在他眼前坠落在地上。为什么他不将她嘲弄一番,就像她犟着性子将他嘲弄一样?他下意识地策马向前,等到坐骑风驰电掣般跑开了,他心里才感到轻松一些。这时大家都在喊他往回骑。太阳已经爬上山峦,高悬中天。田野上飘来一阵柔和弥散的芳香,色彩耀眼,像熔化的黄金闪入他的眼帘。湿热和浓香在大地上蒸腾,汗水涔涔的马匹已经懒洋洋地开始小跑,身上冒着热气,不住地喘息着。队伍又慢慢地聚集在一起,欢笑声显得有气无力,大家的话也少了。
玛尔戈特也重新出现了。她的马口里吐着白沫,有的溅在她衣服上在微微颤动,头发绾的圆髻眼看就要散开,现在只有发卡松松地别着。这男孩着了魔似的紧盯着这头金色的发绾,他思忖,这头金发说不定会突然松开,披落下来,长发飘洒。这个想法使他兴奋异常,几乎发狂。大路尽头处,花园的拱形大门已经在光灿灿地闪耀,后面是通往王府的宽阔的大道。他把缰绳一带,小心翼翼地纵马从别人身边超过,第一个到达花园。他跳下马,把缰绳交给跑来的仆人,自己则在那里等着大队人马到来。玛尔戈特是最后到达的几位之一。她缓缓策马而来,身体软绵绵地往后倚着,像是一次销魂之后全身酥瘫了一般。他觉得,她在心醉神迷之后准是这副样子。想起这事,他心里便激情翻涌,狂飙顿生。他挤到她跟前,气喘吁吁地扶她下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