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 胧 夜(第8/10页)

因此,有时他听到有人在转门把手的时候,就闭上眼睛,假装熟睡。于是来探视的人就踮着脚尖,蹑手蹑脚地走出房去,他听见门把手犹犹豫豫地关上了,就知道,现在他又可以重新跳进他温暖的梦幻之海中去游泳,让梦幻温柔地将他带向最迷人的远方。

有一次发生了这么件事:玛尔戈特已经来看过他,只待了一会儿,然而她的头发却给他带来了花园里浓郁的芳香,盛开的茉莉所散发的醉人的香味,以及她眼睛里喷出的八月骄阳的白色的烈焰。他明白,今天不能指望她再来了。那么,这个下午将是漫长而明亮的,他将欢快地在甜蜜的梦境中度过,因为大家都骑马出去了,所以没有人会再来打搅他。这时又有人在迟疑不决地开门了,他便闭上眼睛,装出熟睡的样子。但是进来的那位并没有退出去,而是没有一点声响地关上门,以免把他吵醒,在这寂静无声的房间里,这一切他听得十分清楚。现在,进来的人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几乎脚不沾地,来到他跟前。他听到衣裙微微的窸窣声,并听到她坐在了他床边。他浑身发烫,透过紧闭的双眼,他感觉到她的目光在他脸上游移。

他的心开始惶恐不安地扑扑直跳。这是玛尔戈特吗?肯定是。他感觉到是她,可是他现在不睁开眼睛,只是凭感觉知道她在自己身边,这种刺激就更加甜蜜,更加剧烈,更加激动人心,也更加隐秘,更加撩人。她要干什么?他觉得,这几秒钟长得无穷无尽。她只是一直看着他,仔细观察他的睡眠,现在他毫无防卫能力,只好闭着眼睛由她去观察,他知道,若是他现在睁开眼睛,他的眼睛就会像一件大衣将玛尔戈特大惊失色的脸裹进他温情脉脉的眼神里。这种感觉虽不舒服,却令人陶醉,它像电流通过全身的毛孔,让人奇痒难当。但是他一动不动,只是压低由于胸口憋气而变得急躁不安、粗声喘气的呼吸,一门心思地等着,等着。

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他只是觉得,她似乎更低地朝他俯下身子,他似乎感觉到那股清香,他熟悉的她双唇上溢出的那股湿润的紫丁香的清香离他的脸庞更近了。现在她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床上——他的血像一股热浪从他脸上流到全身——隔着被子顺着他的手臂轻轻抚摸,动作不急不躁,小心翼翼,使他有种被磁铁所吸引的感觉,她的手摸到哪里,他的血便剧烈地流向哪里。这种轻轻抚爱的感觉真是妙不可言,既令人陶醉,又使人振奋。

她的手还一直顺着他的手臂在抚摸,动作缓慢,几乎颇有韵律。这时他贪婪的眼睛一眯,从眼皮缝中往上窥视。起初眼前朦朦胧胧,一片紫红,只看到摇曳不定的灯火映出的一片云雾,接着他看见身上盖的那条有深色斑点的被子,现在察觉到这只正在抚摸的手,它仿佛来自非常遥远的地方,隐隐约约中,他看见了这只手,只是一束窄窄的白色光亮,像一片明亮的白云,飘过来,又缩回去。他将眼帘的缝隙不断张大一些。这时他清楚地辨认出了她像瓷器般洁白、鲜亮的手指,看到手指微曲,向前摩挲,接着又往回移动,虽有引逗调弄的意味,但却充满了内在的活力。手指像触角似的爬过来,又缩回去,在这瞬间,他感到这手也是某种特殊的东西,活的东西,就像一只依偎着衣服的猫,像一只缩着爪子,娇态十足,呼噜呼噜地挨近你的小白猫,倘若猫的眼睛突然开始炯炯发亮,他并不感到惊讶。果然,这白洁的手抚摸过来时,眼睛不是在熠熠闪光吗?不,那只是金属的光泽,是黄金的闪光。现在,这只手又在往前摩挲,他看清了这光泽,那是一块垂挂在手镯上微微颤动的金属牌牌,那块神秘的、露了行迹的牌牌,八角形,一便士硬币大小。这是玛尔戈特的手,正在亲热地抚摸他的胳膊。顿时他心里升起一股欲望,要把这只柔白、未戴戒指的裸手抓住,放在自己唇上来狂吻猛吮。但是这时他感觉到她的呼吸,感觉到玛尔戈特的脸挨他的脸很近,他再也忍不住继续低垂着眼帘了,他喜出望外,满面春风,睁开眼睛盯住这张挨得很近的脸庞。这一下吓得她魂飞魄散,猛不迭把脸缩回。

现在那张低俯的脸投下的影子已经消失,亮光洒向那激动的花容,他认出了伊丽莎白,玛尔戈特的妹妹,这位不同凡响的小伊丽莎白。这一发现使他全身猛然一震,犹如遭到重重的一击。是做梦吗?不是,他凝视着那张刷的一下变得绯红的脸庞,她只好怯生生地把眼睛移开:这是伊丽莎白。他一下子就意识到那个可怕的误会,他的目光急不可待地往下移动,集中在她手上,果真,手上挂着那块牌牌。

他眼前,轻纱开始飞旋。他同当时的感觉完全一样,同那次晕倒在地时的感觉完全一样,不过他咬紧牙齿,他不愿失去知觉。往事统统压缩在一分钟内,闪电似的从他眼前飞过:玛尔戈特的惊讶和高傲,伊丽莎白的微笑,这奇怪的目光,那像缄默不语的手在将他抚摸的目光——不,这不可能发生误会。

他心里升起唯一的一线希望。他注视着那块牌牌,说不定是玛尔戈特送给她的呢?是今天,或是昨天,或是以前所送。

这时伊丽莎白已经在跟他说话了。他方才这阵超强度的回忆准是把他的面容弄得很难看,因为她惶恐不安地在问他:“你身上很痛是吗,波普?”

她俩的声音何其相似啊,他想。而对于她的所问,他只是心不在焉地回答道:“啊,是啊……这叫做,不……我觉得很好!”

又是一阵沉默。可是那个想法像热浪一样在不断地涌来:这块牌牌也许只不过是玛尔戈特送给她的。他知道,这不可能是真的,可是他还是非问不可。

“你这是块什么牌牌?”

“噢,这是一个美洲国家的一枚钱币,我也不知道是哪个国家的。这是罗伯特叔叔有次给我们带来的。”

“给我们?”

他屏住呼吸。现在她不得不说了。

“给玛尔戈特和我。吉蒂没有要。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要。”

他感到,他的眼睛一湿,眼泪快要涌出来了。他小心地将头别在一边,使伊丽莎白看不见他的眼泪。现在泪水一定已到眼皮底下,逼不回去了,正在慢慢、慢慢地从面颊上滚落下来。他想说点什么,但是又怕自己的声音由于啜泣得越来越厉害而变样。俩人都沉默着,互相都惴惴不安地窥视着对方。后来伊丽莎白站起来,说:“我现在走了,波普。愿你早日康复。”他闭上眼睛,接着轻轻一响,带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