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 胧 夜(第7/10页)

他栽在了草地上,落地的声音轻微而低沉,犹如掉下一颗沉沉的果子。楼上有个身影从窗户里探出身来,惊惶不安地俯视窗下,但是黑暗纹丝未动,寂静无声,就像将溺水者冲入深水之中的池塘。不一会儿楼上的灯火就熄灭了,在闪忽不定的朦胧月色下,花园里那些沉默不语的黑影中,似乎有许多影影绰绰的螭魅魍魉在大显神通。

几分钟以后,从树上摔到地上的男孩从昏迷中苏醒。他的目光陌生地朝上仰望片刻之久,暗淡的天空挂着几颗模糊的星星,冷冰冰地凝视着他。随后他感到右脚非常之疼,疼得他猛一抽搐,他现在稍微一动,就痛得几乎要大声叫喊。这时他突然知道自己摔伤了。他也知道他不能在这里——玛尔戈特的窗下躺着,不能请人帮助,不能呼喊,也不能动得发出声响来。他的额头上滴着血,他摔下来的时候,准是碰在草地上的石块或者木头上了,他用手拭了一下血,以免它流到眼睛里去。接着他就把身子完全往左侧蜷缩着,试着用两只手深深地抠着泥土,慢慢往前移动。每次一碰到那条摔断的腿,或者只是震动一下,就会痛得一阵抽搐,他担心再次晕厥过去。然而他还是慢慢把身子一拖一拖地往前挪动,几乎花了半个小时才到台阶那儿,他感到两只胳膊已经麻木了。额头上的冷汗同直往下滴的鲜血混在了一起。现在还必须克服最后的严重困难:那道台阶。他忍着剧烈的疼痛,咬紧牙关,十分缓慢地往上爬去。现在他到了上面,哆哆嗦嗦地抓住了扶手,累得哼哧哼哧喘个不停。他又往上爬了几步,到了牌厅门口,听到里面说话的声音,看见亮着的灯光了。他扶着门把手,拼命站了起来,突然间像是被人摔了出去似的,他随着松开的门栽进灯火通明的大厅。

他看起来一定很吓人,他跌进来的时候,满脸是血,浑身是土,像一团粘粘糊糊的东西啪的一声立即摔倒在地。先生们霍的一下都跳了起来,乱成一团,椅子碰得砰砰直响,大家争先恐后地跑去救他,小心翼翼地把他抬到长沙发上。正巧这时他还能含含糊糊地喃喃说话。他说,他本想到花园里去,没想到从台阶上摔了下去,接着他眼前就突然落下一条条黑色披纱,来回颤动,把他缠得严严实实,动弹不得,以致于他失去知觉,不省人事。

马匹立即备好,有人骑马到最近的地方去请医生。王府里的人全都被惊动了,直闹得天翻地覆:走廊里点起了像萤火虫似的、颤颤悠悠的灯火,有人从房门里朝外小声打听伤情,仆人畏畏缩缩、睡意蒙眬地来了,七手八脚地总算把昏迷不醒的男孩抬进他楼上的卧室。

医生检查出一条腿骨折,让大家放心,并说伤者不会有危险,只不过得打上绷带长期卧床静养。大家把医生的话告诉男孩,他听了只是无力地一笑。这样对他来说并不难受,因为这样躺着倒很惬意:独自一人长期躺着,没有喧闹,没人打搅,躺在一间明亮、宽敞的房间里,要是想梦见自己心爱的姑娘,树梢就会轻轻把窗子摩挲得沙沙作响。这样安安静静地把什么事都仔细思考一遍,在梦中与心上人邂逅,不受任何琐事俗务的干扰,独自同一个个情意脉脉的幻影亲密地待在一起,只要片刻合上眼帘,幻影就会来到床边,这种感觉该是何等的甜美!看来,恋爱的时光恐怕不会比这些苍白、朦胧的梦境时刻更宁静、更美丽。

头几天还疼得非常厉害。然而他觉得这疼痛中掺进了种种独特的销魂荡魄的快乐。他觉得,他是为了玛尔戈特,为了这位心爱的人而忍受痛苦的,想到这点,这男孩就有一种极其浪漫的、几乎是过甚其词的自信心。他暗自思忖,他真该脸上来个流着鲜血的伤口,这样他就可以经常露着这个伤口,就像骑士身上染着他所爱慕的贵妇人的颜色一样。再不就干脆别醒过来,摔得缺胳膊断腿地躺在楼底下她的窗前,这倒也很绝妙。想到这里,他就又做起梦来了,梦见她第二天早晨醒来,听见自己窗户底下人声嘈杂,彼此呼喊,她便好奇地探身朝下一望,看见了他,看见他肢残体碎地躺在她的窗下,为了她而命赴黄泉。他看见,她一声呼叫,栽倒在地,他耳朵里听到了这声尖叫,接着就看见她那绝望和苦闷的神态,看见她身穿黑色丧服,阴郁而严肃地度过她整个怅然若失的一生,若是有人问起她的痛苦,她嘴唇上便闪过一丝微微的抽搐。

就这样,他整天都沉迷在梦境中,起先只是在黑暗中才做梦,后来睁着眼睛也照样做,不久他就习惯于愉快地回忆那个可爱的形象,而且乐此不疲。对他来说已经不存在太亮太吵的时候了:光线最亮他也能够看见一个影子从墙边忽闪而过,她的形象就来到他的跟前;外面再吵,在他耳朵里,她的声音也绝不会被水滴从树叶上流下来的淅沥声和沙砾在烈日暴晒下发出的咝咝声所消解。他就这样同玛尔戈特说话,一说就是几个小时,要不就是梦见同她一起去旅行,一起乘车度过美妙的时光。但是有时他从梦中醒来,现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她果真会哀悼他吗?她会永远记着他吗?

当然,她有时候也来探望这位病人。往往是,正当他在想象中同她说话,她亮丽的形象好似站在他面前的时候,正巧房门就开了,她走进了屋,真是亭亭玉立,光彩照人。不过同他梦中邂逅的那位姑娘却是判若两人。因为她并不脉脉含情,俯身亲他额头的时候也不像梦中的玛尔戈特那么激动,她只是坐在他的沙发椅里,问他身体怎么样,是不是痛,并讲一两件有趣的小事给他听。只要她在,他总感到甜甜的,心慌意乱,手足无措,连看都不敢看她,他往往合上眼皮,好更好地聆听她的声音,将她说话的声调深深吸进自己心灵中去。这音调是他自己的音乐,它还将连着几小时在他周围回响和飘荡。对于她的问题,他的回答犹犹豫豫,因为他太喜欢沉默了,沉默中他可以只听见她的呼吸,在心灵深处感受到是单独同她相处在这空间,在这宙宇空间里。每当她起身往房门走去的时候,他就不顾疼痛,费劲地撑起身子,好再次将她灵巧的身段的每根线条描画在自己心里,在她重新坠入他虚无飘缈的梦幻现实中去之前,好再次活生生地将她拥抱。

玛尔戈特几乎每天都来看他。不过吉蒂和伊丽莎白,那位小伊丽莎白,不是也每天来吗?伊丽莎白甚至总是那么惊吓地望着他,用那么温柔体贴的声音问他,是否觉得好些。他姐姐和别的夫人们不也是天天都来看他吗,她们大家难道不是同样对他极其关切吗?她们不是也待在他身边,给他讲述各种各样的故事吗?她们在他那儿待的时间甚至太长,因为她们在那里就会将他的奇思遐想吓跑,把他从清静的沉思冥想中唤醒,让他跟她们东拉西扯,谈天说地。他真希望她们大家都别来,只是玛尔戈特一个人来,只待一小时,仅仅几分钟,然后他又独自一人待着,与她梦里相会,无人打搅,不受骚扰,轻松愉快,像驾着几片柔云,完全遁入自己的内心,与令人欣慰的他的爱情偶像欢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