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然而,米歇尔有时不住在黑山城堡。他另有两处住所,一处在东边,靠近布温,叫仙阁;另一处在西边的灰鼻角与敦刻尔克之间的格兰渡。他对两处住所都很熟悉。从字面上看,这两处住所好像都是亡灵居住的地方,但是,他去那里并不是为了死者(米歇尔不会招魂),而是为了对活人的忠诚。在仙阁,他经常而且很乐意地住在贝尔特和加布里埃尔两座坟墓之间的地方。加布里埃尔被埋葬在一座破旧的小教堂里。小教堂属于一座修道院,在大革命中遭到了破坏。这座建筑物的基础最晚建于墨洛温王朝时期;从残存的雕刻和埋葬在这里的亡妇的残缺不全的卧像可以看出,有几代妇女的肉体都是腐烂在这里的。总是笑容满面的加布里埃尔肯定不会想到这些女人,尽管有的还是她的祖辈;事情很简单,由于她的家庭不知道该把这个年轻的离异女人葬在哪里,就给她选择了这块墓地。当然,米歇尔没有必要到她的坟墓上去胡思乱想:加布里埃尔在世的时候,他对她的照料够多的了。至于贝尔特,她死的时候手上还戴着戒指,他把她安葬在巴约勒的克家族宽旷的墓地里,是再合适不过了。那个地方阴森森的,他从来没有去过,他希望在去世之后也不要去。
但是,在仙阁的甬道上,还游荡着两个姐妹的踪影。人们不太清楚在此事之前看见过两个幽灵手挽着手在陵园里游荡的男爵夫人,是否还能够认出她们来。这不可能,肯定不可能:五年的时间像过去了五个世纪。然而,活着的人仍然活得很好。在这座巨大的建筑物中,十八世纪的一些建筑风格已经被十九世纪的砖石结构建筑取而代之。十九世纪的建筑被保留了下来,因此,陵园如果得到保护,还是很漂亮的。从花坛来看,园艺风格并不突出,但男爵还是精心地照管着门前的那几株玫瑰。然而,自米歇尔娶了贝尔特以来,门面从来没有再粉刷过,也没有再油漆过。
男爵夫人玛丽-阿特奈似乎没有变老,不管怎么说,由于戴着黑色假发,无法判断她是否真的变老了。她也叫卡尔门,她的侧脸可能变削尖了;从带点黄色的黑眼睛里射出来的目光表明,她好像是一只永远吃不饱的动物。毫无疑问,她同罗依斯男爵生活在一起,就如同生活在兽笼里。但是,她经常而且很容易地从笼子里跳出来。这位女子既有西班牙人血统,又有茨冈人血统,但主要还是茨冈人血统:法国上校在我们进行的某一次战争中将玛丽-阿特奈的祖母从西班牙带回法国,但他带回来的并不是爱情——米歇尔一贯认为爱情是献给维纳斯的——而是一种虚情假意,一种征服肉体的疯狂需求。
这种天性也多少遗传给了她的女儿们。马德兰是这些还活在世上的女人中最漂亮的一个。她从来没结婚,或许是由于她根本看不起与她为邻的那些讨厌的乡巴佬男人,或者因为这家女子的名声是尽人皆知的:那些生活在城堡里的既风流倜傥又谨慎行事的少爷们,都巴不得利用树洞与马德兰交换情书,甚至晚上与她在矮树林里幽会,但不越雷池一步,也不会让她改名换姓,更不会与她同床共枕。L·德·L家的小姐们不再是人们求偶的对象了。马德兰总是衣着雅致,自成一派,却不赶时髦;家里的钱越来越少了;她的衣服充其量不过是在里尔做的,要不然就是在布温做的。马德兰身上有一种妖艳迷人的小公主的气质。她在一次博览会上买了一只受到手摇琴师百般虐待的拳头大的卷尾猴。这只卷尾猴几乎成了她的精神支柱。我看见她让卷尾猴趴在肩膀上照过的一张相,他们身处的树林顿时变作了野兽出没的丛林。不幸的是,在一个空前严寒的冬天里,她的这位怕冷的朋友被冻死了。
她也有情欲,当然应该获得满足。她有情夫,也可能是男爵夫人送给她的,因为老卡尔门总是插手这种事。情夫是村里的一个漂亮的小伙子,此人有点儿傲气,很得意自己与男爵夫人和两位小姐都保持着爱慕关系,因为可怜的克萝迪娜是跛脚,长得又难看,只好捡姐姐的缺。他们就在老园丁的破屋里幽会。园丁到村子里与合法妻子睡在一起。
按照托尼的说法,玛丽-安托瓦内特是男爵夫人在四十岁以后出人意料地生下来的,只有这个孩子保持着粗犷天真的性格。她已经十五岁了,可以说是一个非同一般的女孩儿。她是个假小子,穿着马裤和破烂的短袖衬衫,喜欢爬树,掏喜鹊窝,骑在马的光背上,还与农民一起去地里翻晒干草,一位小姐,皮肤被太阳晒得黑黝黝的,在当时是无人赏识的。她头发蓬乱,既像无赖,又似仙女,嫁给一个布尔乔亚之家倒挺合适。但她父亲严守贵族的等级,不会同意她这样的婚事。她嫁给了当地的一位工业家,成了一对好夫妻。她给他生了好几个子女,因此可以说,这是一桩法国的犹滴与英国的艾特尔雷德神话般的婚姻,王室的血液流到了法国这个偏僻的地方,使男爵感到欣慰。
马德兰生了孩子,男爵还蒙在鼓里。起码人们相信男爵对此一无所知,而长期以来,男爵也学会了对明摆着的事情视而不见的艺术。因此,他对孩子的事一无所知,或者佯装一无所知。这是一个女孩儿,被送到远方的一个村子抚养着。即使知道,他也无所谓。女孩儿后来被修女收养,以后又在天主教缝纫作坊给她找了个不起眼的监工的工作。马德兰从来没有见到这孩子,但她也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惦记着自己的女儿。各方面迹象表明,与其说她是孩子的母亲,毋宁说她甘愿做男人的情妇。
但是,大约在二十一年之后,这个幽灵般的女儿又出现了,并且要求还仍然活在世上的男爵夫人将她的那份遗产分给她。马德兰已经去世了。用她的话来说,男爵夫人把她赶出了家门。家里人猜想,“这个女孩儿”落到了坏人手里,可能是一个社会党人律师的手里。只有本家族的一个远房亲戚支持她对遗产的要求,我很高兴在这里声明,这个男子就是我的隔山兄弟。他是贝尔特的儿子,也是“这个女孩儿”的堂兄,他认为他对此事有发言权。人们告诉他,他搞错了。既然不知道“这个女孩儿”的母亲是谁,她就没有合法继承权。他对此愤愤不平,因此赢得了人们对他的好感,但人们不能对他隐瞒,如果他坚持这种要求,有一天他也会失去他的那份尚属男爵夫人与子女共有的遗产。人们告诉他,他过世的母亲没有给他留下遗产。米歇尔靠他妻子的嫁妆为生,而人们并未说这笔财产其实是不多的;在贝尔特最后一次生病期间,米歇尔不得不靠补助金为生。没有人说他拒绝接受补助金。米歇尔-约瑟夫为人精明,觉察到了所有这一切的真相,便耸了耸肩膀。他怀疑母亲家欠了债,没有什么财产可分了。但是,这个让人难以对付的年轻人有时也具有强烈的恻隐之心;他的家庭对这个突然闯进来的女孩儿的不光彩做法,使他成了她的保护人。当然,事情只能到此了结,但却动摇了他对“名门世家”的信任。他珍惜“名门世家”的诚实,然而,他父亲却不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