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香

小女孩儿出世后的第二个夏天开始了。米歇尔没有任何奢望。到公园里散步,与农民天南地北地闲聊,挖空心思找托词躲着诺埃米,总是这老一套,一成不变。一天早晨,他到门口端起早点托盘。他如何吃早点,我在前面已经描写过了。但今天与往日不同,托盘不是放在壁炉旁边,而是放在米歇尔的窗前。窗外是一面斜坡,坡上的草还没有割。他把放在盘子里的地方报纸原封不动地扔进了垃圾篓,同时扔掉的还有两三封信,他想,那些信不是高利贷的报价单就是商人的送货单。但有一封系着细黑线绳的信封引起了他的特别注意。这样的信是有素养的人专门用于向丧失亲属的朋友致哀的。字体细长,倾斜,是出自女子之手,具体说,是一位上流社会的女子写的,这位女子不是在圣心教堂就是在诸如圣母领报瞻礼寄宿女修院学习过的。字体与费尔南德的字体相仿,没有她的细长,但更遒劲有力。米歇尔把信封翻过来一看,背面有蜡封,还加盖了纹章,从华美复杂的纹饰和骑士图案来看,显然是寄自德语地区。他觉得这个信封应该好好保存起来,因此没有直接用手撕,而是刀子拉开。

他读着来信:

先生:

在给您写这封信的时候,我感到浑身发抖。

我刚刚得知费尔南德去世的消息。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您可能还记得,我是你们结婚时的女傧相,只在那天见过您一面。

在你们结婚几个月之后,我在德累斯顿也结了婚。我丈夫是波罗的海人,俄国的臣民。他的家乡在库尔兰,我们在那里住了大约两年,后来搬到圣彼得堡,以后又迁往德国。我不知道您是否给我发了讣告,我终究没收到。只是在我回到荷兰以后,我母亲才把费尔南德去世的消息告诉我,而且还说她给您生了一个小女孩儿。当费尔南德写信告诉我她怀孕的时候,我也怀了孕。我们互相承诺,如果我们中谁遇到了不幸,另一个人将承担起照料我们的子女的义务。如果我提出充当您女儿母亲的角色,这是不妥的,而且也是不自量力的;我现在有两个儿子,更是这样觉得。但是我知道,您作为一个失去妻子的丈夫,单独照料一个孩子是多么艰难,因此,如果您同意,我可以助您一臂之力。

您可能知道,我母亲在斯海弗宁恩的森林里有一处很大的住所,我们在那里消夏。花园里还有一座小楼,是专门接待客人用的;我母亲很少邀请客人,因此小楼总是空着。如果您能带女儿和女儿的保姆在夏天来居住一段时间,我和我母亲将感到非常高兴。您将会受到友好的招待,您女儿也将能呼吸到海滨的新鲜空气。我丈夫同意我的想法,他也将感到高兴。他是音乐家,演出很忙,他要我先向您打个招呼,届时如果他不在家,还请您原谅。

我还要在巴黎住两个星期。我对您的处境深表同情,本来应该早给您写信。见信请复。

让娜·德·乐瓦尔

米歇尔在房间里徘徊着,这单调的步子,好像是挂钟的钟摆,帮助他回忆起了过去的岁月。是的,他是在四年前的十一月与费尔南德结婚的。那一天天色阴沉,他看见的正是这个身穿粉红色天鹅绒衣裙的迷人女郎让娜·德·乐瓦尔……结婚以后,费尔南德与她的这位女友通过几次信。妻子告诉米歇尔,她的女友与一位波罗的海男爵结了婚,还顺便说了一些女友过去的事情。当时他只是心不在焉地听听而已。现在,他又一次听到了这些话。他准备带着女儿去斯海弗宁恩。栖身于松林之间,置身于大海之滨,这使他产生了一种温馨的思乡之情,他的已经枯萎的情怀似乎骤然复活了。

让娜谈及她的丈夫经常外出,这是否意味着他们能够经常单独相处呢?他不能肯定。她的信写得很坦率,使他无法往深处想。当他过去看见漂亮的女傧相的时候,他曾经略带戏谑地寻思,他是相见恨晚,如果女傧相与新娘调换个位置,他会欣然同意。但是,这种无法成为现实的事并没使他想入非非,他不久就把让娜遗忘了。现在,这一切全都浮现在他的脑海里。这位绝代佳人又出现在他面前,他的全部感觉就是敬重。敬重让娜,反而取代了他心中爱情的炽热火焰。

我在这里追述一下让娜的生活情况。我所追述的是我父亲在斯海弗宁恩与她一起度过的那几个月以前和以后几年的事。我对这些事的回忆是由别人,主要还是由米歇尔本人亲自告诉我的。他尽管老是谈起让娜,但对她的一些小事却一无所知。而费尔南德是知道的。他对这两个女人之间互相写的信从不过问。她们的信不太多,而且也不大谈论她们之间的私事。故事是由几位年高的女士在很久以后才告诉我的,而且想必对她们的回忆也添油加醋了。如果说年满二十岁已经是成年人的话,那么,有些情况是我在成年之后,利用仅有的一次与德·乐瓦尔夫人见面的机会,直接听她本人讲述的。毫无疑问,我的叙述,就像有时对一些特殊情况所做的处理一样,是借助别人提供的细节来填补空白,同时着重指出某一方面的特点。从某些方面来看,起码这些人与让娜有着相像之处,或者用某些近似的环境来印证让娜的生活情况。然而,这种手法只是对从众人中选择属于相同血型的人或同一个灵魂家族的人才适用……但是,第三者提供的残缺不全或片言只语的材料,一些在散步或茶余饭后的闲谈中提供的情况,也是远远不够的,因此还需要拾遗补缺。我在《北方档案》中写下了七八个有关细节,都是从米歇尔身上借用的。与他父亲在伦敦的一些情况有关,断断续续,互不关联。那是劝说他离开英国情妇,回法国娶一位年轻的贵族女子为妻。这位女子家境贫寒,但比任何英国荡妇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反而拖着他走得更远。老先生也是利用他最后一次旅行到邦德大街买些东西,看一看伦敦塔,享受一下布朗旅馆的豪华生活。这些情况是我一点一滴地挤出来的,直挤到最后才在《北方档案》中写出了十几页的内容;我没有增加不符合实际情况的内容,也没有对我描写的人物添枝加叶。因此,我只是把让娜重新放回了她的生活磁场中。

让娜十六岁的时候,母亲范·T夫人把她送到布鲁塞尔圣心中学进修了一年法语。这是一个错误,因为自十八世纪以来,荷兰、俄罗斯或奥地利的名门世家讲的法语,比比利时的女修院讲的法语更纯正。她所以选择比利时的天主教机构(所有的母亲都感到巴黎可怕),早想让让娜摆脱荷兰和新教的成规旧习的束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