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9年12月 安妮 于加莱
在这漫长的旅途上,我开始学习一个王后应有的言行举止。那些国王送来身边的英国女官们每天都对我说英语,而南安普敦大人也一直陪着我走过一个又一个城镇,并且用最有助益的方式引导和教导我。他们真是一群最一本正经、庄严隆重的人了,所有事情都要死记硬背,都要按规矩来,而我也学着在打招呼的时候、听音乐的时候和沿途的人群跑出来见我的时候掩藏起自己的兴奋之情。我不想自己看起来像个二流公爵家庭出身的乡下姑娘,我想有个王后的样子,像个真正的英格兰王后。
每经过一个城镇,我就会受到人民的热烈欢迎,他们从街道上蜂拥而至,喊着我的名字,献给我花束和礼物。大多数的地方都向我献上了忠诚的讲演,还送给我金丝做的手提袋或者其他珍贵的珠宝。但是当我到达英国国境内的第一个城市加莱港口时,之前途中所有的东西都相形见绌起来。气势恢宏的英式城堡外连绵铺陈着长城一般的小镇,为的是抵御一切来自法国、来自敌人的攻击,只有雄伟的城门被露在外边。我们由负责监视通往法兰西王宫大路的南门进了城,受到了一个英国贵族的招待,那是莱尔大人,除此之外还有十几个绅士和贵族盛装出面,身后跟着一小队穿着红蓝制服的侍从。
感谢上帝在这艰难的日子里为我送来莱尔大人做我的朋友和导师,他是一个明智的人,还有几分我父亲的样貌。如果没有他,我简直会因为害怕和英语的贫乏而开不了口。他的穿着就如同国王一样华丽,而且他的身边有那么多的英国贵族,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一片天鹅绒和皮草的海洋。但是他用宽厚温暖的双掌握住了我冰凉的手,并且笑着对我说了“勇气”这个词。我必须要问过我的翻译才知道这个词的意思,但我一眼就看出来他会是个朋友,并且看出了他笑容中憔悴的成分。接着,他让我挽着他的胳膊,带我走下了码头。为了欢迎我到来的钟声响起了,所有商人的妻子和孩子在街道两旁站成排,就为了看我一眼,当我经过的时候,学徒和仆人们都在欢呼:
“克里夫斯的安妮,万岁!”
在港口,停着两艘巨大的船只,都属于国王,一条叫“好彩头”——意思和赌博有关,另一条叫“雄狮”,当我靠近的时候旗帜飞扬起来,号角也响了起来,它们从英国远道而来,以便护送我去见国王,从大船下驶来一条接驳用的小船,迎接我上船去。四周都有鸣枪的声音和礼炮的巨响,整个小镇都淹没在烟雾和声响之中,但这仍不失为一场盛大而美妙的致意,因此我微笑着,努力让自己不觉得畏惧。我们走进主厅,在那儿,市长和商贾们用一场冗长的演讲向我致意,并且送给我两个金丝提包,而莱尔夫人同她的丈夫一道来到这儿欢迎我,也款待了那些侍奉我的侍女们。
他们簇拥着我回到国王的行宫之一西洋棋宫,我站着,等着他们一个接一个的走上前来报上自己的名字,再说上几句恭维的话,然后鞠躬行礼。我太疲倦了,这一整天都让我不知所措,以至于双膝都开始感觉无力,但他们还是一个接一个地来到面前。莱尔夫人站在我的身边,对我耳语着每一个人的名字,并对他们做一些简单的介绍。但是我听不懂她的话,况且一时间有太多的陌生人了,我根本来不及消化。这人群让人头晕目眩,但他们全都对我友善地微笑着,又如此毕恭毕敬地对我行礼。我知道自己应该为这样的注目感到高兴,而非惊慌失措。等到所有的女士、女仆和男仆都行完了礼,而我得以理所当然地离开的时候,我表示自己想要在用餐前去一下我的私室,我的翻译向他们传达了我的意思。但我仍然得不到休息。一走进私室,我就在那儿看见了更多等待着我的陌生脸孔,她们是我的仆人还有侍女。我对所有的一切介绍都感到精疲力竭,于是说想回卧室,但即便在那儿我也不能自己一个人呆着。莱尔夫人和其他侍女还有仆人全在那儿等候我的差遣,以确保满足我的所有要求。一个又一个的人走进来拍拍床铺又扯扯床单,然后立在旁边,看着我。在绝望之中,我只好说想做祷告,然后走进了卧室旁边的一个小房间,并且在她们渴望提供帮助的眼神中关上了门。我能听见他们都等在外面,像是观众等着一个小丑从里面走出来开始耍杂技或者变魔术:因为我的拖延而些许的疑惑,但仍然足够愉悦。我背靠着门,用手背碰了碰自己的额头,我感到发冷,却仍在出汗,好像生病发烧了一样。我必须做到,我知道自己能做到,知道自己会成为英国王后,我会是个好王后。我会学习他们的语言,尽管说得结结巴巴,但我已经可以听懂大部分的话了。我会记住所有这些新名字和他们的等级,并且以合适的方式同他们交谈,这样就不会总是像个小人偶一样站着,还要靠旁边的操偶师来操控我,告诉我该怎么做了,一旦我到了英国,就要开始物色一些新衣服。我和侍女们都穿着我们的德国服装,在这些英国天鹅的旁边看起来就像臃肿的小鸭子。她们穿得比我们少得多,几乎都不戴兜帽,轻薄的长袍飘来飘去,而我们则被绑在棉麻布里,好像是鼓鼓囊囊的包裹。要学着优雅,我要学着神态愉悦,要学习一个王后的言行,还必须学习如何面见成百的人们时不因恐惧而出汗。
我现在很害怕他们会发现我的奇怪举止。一开始,我说的是要在晚餐前换身衣服才过来的,现在却走进了这个比壁橱大不了多少的房间,还让他们在外面等着,我要么看起来虔诚得可笑,要么更糟,让他们看出来我其实害羞得要命。我一想到这个,就在这间小屋子里僵住了。我觉得自己是个乡下来的傻子,简直没有走出去的勇气。
我靠着门聆听着,外面已经变得非常安静了,也许他们终于等得不耐烦了。也许他们又跑去换了一道自己的衣服。我斟酌再三,才把门拉开了一条缝,朝外面看了一眼。
外面只剩下一位女士在房间里了,她靠窗坐着,平静地看着楼下的院子。她听见了开门的嘎吱声,然后抬起头来,表情友善而好奇。
“安妮殿下?”她说,接着站起来对我行了礼。
“我……”
“我是简·波琳。”她说,猜到我不可能仅凭今早的模糊记忆就记住她的名字,“我是您的陪同侍女。”
她一报上她的名字,我就彻底蒙住了。她一定和安妮·波琳有什么关系,但是她在我的房间里做什么?她怎么会在这儿侍奉我,她不是应该被流放了吗?起码也要被剥夺贵族的身份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