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0年3月 安妮 于汉普顿宫(第2/2页)

我等到晚餐结束,国王离开他的座位走到桌子中间,沿途和男人女人们打招呼的时候。他今晚很友善,他的腿疼一定减轻了。经常说不清是什么让他痛苦,他的坏脾气因那么多不同的原因而起,比如我问错了话,同样也能让他生气。

我看着他走开了,便看向下方的大厅,然后我接触到了托马斯·克伦威尔的视线。我勾了勾手指,然后他来到了我身边,我站起来挽住他的手让他把我带离餐桌,到了一扇可以看到河的窗户边,好像我们在赞叹闪着一打星星的冰凉夜晚景色。

“我需要帮助,大人。”我说。

“任凭吩咐。”他说。他在笑,但表情很紧张。

“我无法取悦国王。”我说出已经排练过的台词,“帮帮我。”

那一刻,他看上去相当的疲惫和不适。他往周围扫视着,好像要为自己大声呼救似的。我为对一个男人说这些而感到羞愧,但我不得不从什么地方寻求一些好建议。我不能相信侍女们,而和克里夫斯来的那些谋臣说,就算是洛特,都会泄露给我的母亲和弟弟。但这不是一场真正的婚姻,不是一场和誓言一样的婚姻。如果这不是婚姻,那么我就没有完成对国王的职责,和对英国人民、对我自己的职责。我必须让这场婚事成真。我必须要做。而如果这个男人能告诉我哪儿出错了,那么他就必须这么做。

“这些是……私人问题。”他说,手半掩着嘴,咬着嘴唇,好像在阻止自己说话。

“不。这是国王。”我说,“这是英国,责任,不是私事。”

“您应该听从您的侍女们的建议,听那些夫人小姐的。”

“你促成了婚事。”我说,思索着措辞,“帮我让它成真。”

“这不是我的责任……”

“做我朋友。”

他目光游移着,好像想从这儿逃走,但我不会放他走的。

“为时尚早。”

我摇摇头。“五十二天了。”还有谁比我更仔细地算过日子?

“他表达过他不喜欢您吗?”他突然问。这句英语对我来说太快了,我不懂那些单词。

“表达?”

克伦威尔因为我的愚笨而发出了一小声恼火的噪音,并四处打量着,好像要找一个我们国家的人来做翻译。然后他自己想起来这件事必须完全保密。

“您身上所出的问题。”他说得非常简洁非常小声,嘴巴贴着我的耳朵。

我意识到自己的脸僵住了,然后在整个宫廷看见我的惊讶和焦虑之前快速地转向了窗户。

“是我吗?”我问,“他说是我的问题?”

他的小黑眼睛看上去很痛苦。

因为羞耻,他无法回答,我因此而确信了。并不是因为国王老了累了或者生病了。而是因为他不喜欢我,他不想要我,也许我甚至让他恶心。而我从托马斯·克伦威尔那皱成一团,神情焦急的脸上猜出来了,国王已经和这个让人不快的小个男人谈论过对我的厌恶了。

“他告诉你他恨我?”我突然说。

他挣扎的痛苦表情说明我是对的,国王已经和这个男人说过了,他不能强迫自己成为我的爱人。也许国王还告诉了其他人,也许是他所有的朋友。也许一直以来这个宫廷都在偷偷嘲笑这个克里夫斯来的丑女孩,跑来嫁给国王,现在又惹他讨厌。

羞耻感让我打了个颤,并且从克伦威尔面前转过身去,我没看见他鞠躬并快速地退场,他从我身边飞速地逃开了,好像对一个沾染了有毒噩运的人唯恐避之不及一样。

那之后的晚上我都在痛苦的晕眩中度过,我不能用语言来形容我的羞耻。如果我没在弟弟的克里夫斯宫廷经历过那些苦日子的话,早就冲回卧室一直哭到睡着了。但是很久以前我就学会了忍耐,很久以前就学会了坚强,而从前我也面对过当权者危险的厌恶,并且生存了下来。

我让自己保持警惕,像一只警醒的受惊的白隼。我没有哭,也没有让愉快的笑容从脸上消失。当侍女们的休息时间到了以后,我对国王,我的丈夫行了礼,没有向他泄露一丝一毫的痛苦,他对我厌恶到无法对我做其他男人能对田里的野兽做的事,我因此而感受到的痛苦无处宣泄。

“晚安,陛下。”我说。

“晚安,甜心。”他说得那么轻松温柔,以至于有一瞬间,我想要靠着他,把他当做我在这个宫廷里唯一的朋友,向他诉说我的恐惧和苦闷。但他已经没再看我了。他的眼神慵懒地落到了我的侍女们身上,凯萨琳·霍华德走上前来对他行了个礼,接着我带着她们走开了。

我脱下我的金领圈,手镯、戒指、发网、帽子、袖子、三角胸衣、两条半身裙、垫料、衬裙和衬衣,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我什么也没说。她们将女式睡衣套上我的头,然后我坐在镜子前面而她们梳着我的头发,把它们编成辫子,再用别针把我的睡帽别在头上,这之间我也什么都没说。当罗奇福德女士走过来和蔼地问我是否还需要别的什么,今晚的情绪是否还轻松的时候,我还是什么都没说。

牧师进来了,而侍女们和我跪在一起做晚间祈祷,我也跟随起了这熟悉的祷词的节奏,就在那时,我无法控制地想起自己让丈夫厌恶这件事,而且是从第一次相遇就如此了。

而后我又再次记起了。

在罗契斯特时的那一个瞬间,那时他充斥着虚荣心走进来,看上去那么平凡,出人意外地站到了我的面前,就像个喝醉了的商人。但那不是个乡下醉酒的老男人,那是英格兰国王,在玩骑士周游的游戏,而我当着整个宫廷的面羞辱了他,他永远也不会原谅我了。

我发誓,他从那时开始就不喜欢我了。他唯一能忍受那段记忆的方式,就是像个受伤的小孩一样说:“好吧,我反正也不喜欢她。”他记得我把他推开,我拒绝了他的吻,而现在轮到他把我推开,他拒绝亲吻我了。他找到了一种方法来重获平衡,就把我称为令人不悦的那一个。英格兰的国王,尤其是他,绝对不能成为让人讨厌的那一个。

牧师做完了祷告,而我站了起来,女仆们结对从房间离开,她们低着头,戴着睡帽,就像小天使一样甜美。我让她们走了,没让任何人留下陪我,尽管我知道自己今夜将无法入眠。我已经变成了让人厌恶的事物,就像在克里夫斯的时候一样。我已经变成了让自己的丈夫都厌恶的人,而且我不知道怎样做我们才能和好,怎样在他都无法忍受触碰我的情况下孕育一个孩子。我已经变成了让英格兰国王厌恶的人,而他又是一个拥有绝对权力并且毫无耐心的人。

我没有因为对我容貌的羞辱而哭泣,因为现在我有了更大的担忧。如果我让英格兰国王厌恶,而他又是一个残暴的人,他会对我做些什么?这是一个用有计划的残酷行为杀死自己挚爱妻子的人,第二个他喜欢的人被他用一柄法兰西剑给处刑了,而第三个,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他却让她因为缺乏看护而死。他会对我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