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4页)

所以,租金无关紧要,楼上楼下加起来也不过每月五百美元,只够支付理查德森一家的度假费用。去年他们用这笔钱去了马撒葡萄园岛旅游,在那儿,莱克西的仰泳技术突飞猛进,崔普迷倒了一大群当地女孩,穆迪晒爆了皮,至于伊奇,在家人的胁迫下,她终于同意到海滩上去转转——然而衣着保守,脚上套着马丁靴,面有愠色。话说回来,即便没有这笔房租收入,理查德森家也有足够的钱度假,而正由于房租并非他们的生活必需,理查德森太太才特别介意房客是什么样的人,因为她希望自己出租房子是在做好事,父母从小就教她与人为善。他们每年都会给动物保护协会和联合国儿童基金会捐款,并且经常参加当地的慈善募捐,在扶轮社的无声拍卖会上,还为女儿拍下过一只三英尺高的玩具熊。理查德森太太将租房子这件事看成慈善之举,租价定得很低,虽然克利夫兰的房地产价格便宜,但好社区——比如西克尔高地——的公寓相对贵得多,她只租给那些她认为有资格租住这套房子的人——其中就包括那些出于某种原因没有得到命运垂青的好人,这让她有种替天行道的成就感。

杨先生是她继承出租屋后迎来的第一位房客,他是来自中国香港的移民,在美国举目无亲,讲英文时磕磕巴巴,口音浓重,尽管已经来美国许多年,他的口音依然没有减弱。和他说话时,听到似懂非懂之处,理查德森太太只能点头微笑,但她觉得杨先生是个好人:他为劳雷尔学院——附近的一所私立女子学校——开校车和打杂,工作十分努力。仅靠那点微薄的收入,他永远无法住进这样的好社区,只能到偏远的巴克艾路找一处不起眼的灰色小公寓,或者(更有可能)去东克利夫兰的那片绿化不足的三角地碰运气——那里经常被误认为是唐人街,房租异常低廉,到处都是被遗弃的旧房子,警笛每晚至少会响一次。况且,杨先生把温斯洛路的出租屋当成自己的房子来爱护,他会亲自修理漏水的水龙头,修补门前的水泥地,还把那个简直比邮票大不了多少的后院整治成了郁郁葱葱的小花园。每年夏天,他都会把自己在园子里种的“中国瓜”分给她,仿佛缴纳十一税,虽然理查德森太太不知道这种异国瓜果——绿玉色的皮上布满皱纹和令人不安的细小绒毛——该怎么吃,但她赞赏他的体贴。总之,杨先生正是理查德森太太想要的房客:心地善良,值得她以善良回报,也同样会感念她的善意。

为楼上的房子找租客的过程却没有那么成功,而且几乎每年都要换一次房客:第一位来租房子的是个刚刚被音乐学院聘为教师的大提琴手,第二位是个四十多岁的离婚女人,然后是一对刚从克利夫兰州立大学毕业的年轻夫妇。他们或多或少都有点儿符合她心目中的理想房客的条件,然而没有一个待得久的:大提琴手应聘克利夫兰交响乐团首席大提琴的职位失败,黯然离开,去了别的城市;离婚女人只谈了四个月的恋爱,闪电般地再婚,和新丈夫搬进了莱克伍德的崭新公寓;而那对看上去彼此深爱的年轻夫妇,却在十八个月断断续续的争吵之后分道扬镳,先后离开出租屋,他们不仅违反了租约,还摔碎了好几个花瓶,在墙皮上留下三处摔花瓶造成的裂痕,其中一处竟然在天花板上。

理查德森太太决定接受教训,这一次,她会更加小心地选择房客。她请杨先生修补了楼上的墙皮,然后开始慢慢地寻找满意的租客。温斯洛路18434号信箱(上户)足足空置了将近半年,她才迎来了米娅·沃伦和她的女儿。米娅是单身母亲,谈吐文雅,还是搞艺术的,女儿也让她教育得彬彬有礼,看上去既可爱又聪明。

“我听说西克尔的学校是克利夫兰最好的,”米娅说,“珀尔现在已经开始选修大学课程了,可我负担不起私立学校。”她瞥了一眼安静地站在空荡荡的起居室里的珀尔,女孩扣着两只手,规规矩矩地搁在身前,脸上挂着腼腆的微笑。母女俩彼此对望的温柔眼神触动了理查德森太太的心弦,她立刻向米娅保证说,西克尔的学校的确是最好的,珀尔入校后可以参加大学预修班,学校里有科学实验室、天文馆,还能选修五种语言。

“如果她感兴趣的话,可以加入戏剧社,”她补充道,“我女儿莱克西去年在戏剧社的《仲夏夜之梦》里演海伦娜。”她告诉米娅,西克尔高地的教育圈有句广为流传的名言:“社区好不好,看学校就知道。”所以,尽管西克尔的房地产税是周边最高的,可这笔钱交得绝对物有所值。“虽然你只是租房子,但也能享受到本地居民享受的所有福利,而且没有任何负担。”理查德森太太笑着说,想象着面前这个女人和她的女儿在温斯洛路的公寓里安顿下来,珀尔在厨房的桌子上做功课,米娅在可以俯瞰后院的小阳台上画画或者做雕塑(当然这也是理查德森太太的想象,米娅并没有告诉房东她是搞什么艺术的),她感到心满意足。

听了母亲对新房客的描述,比起米娅的“艺术家”身份,穆迪对她女儿的“聪明”更感兴趣。母女俩搬进新居之后,没过几天,他的好奇心占了上风,决定骑车过去一探究竟。他的自行车是一辆“施文”牌的死飞,还是他父亲很久以前住在印第安纳的时候买的。西克尔高地没人骑自行车,也没人搭公交:大家要么自己开车,要么坐别人开的车,但是穆迪除外,因为春天时他才满十六岁(开车的年龄),他也不愿麻烦莱克西或者崔普开车载他。

穆迪蹬车出了家门,骑过帕克兰路的一长段拐弯和鸭池塘(他从没在这个池塘里见过什么鸭子,只有一群脾气暴躁的加拿大野鹅),穿过范-阿肯大道和几条轻轨铁路,来到温斯洛路,虽然不怎么到这边来——理查德森夫妇不会让孩子们帮忙照料出租屋的事——但他知道出租屋的位置。穆迪还小的时候,有那么几次,他母亲曾经开车带他经过出租屋,把车停在门口,母亲进去放东西,他坐在没熄火的车里等她时,他会漫不经心地打量院子里的那棵桃树,拨弄车上的收音机。可他母亲也不是经常过去(寻找租户的时候除外),出租屋大部分时间都是由房客自己打理。自行车的轮子在人行道的砂岩路砖上颠簸起来的时候,穆迪才意识到,他从来没有进过出租屋,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样的,他也不确定理查德森家的其他孩子是否进去过。

房前的草坪上,珀尔正在仔细地清点一张木床的部件,从街对面骑车过来的穆迪一眼就瞥见了这个穿长裙子、宽松T恤的苗条女孩,T恤上还印着一句他看不太清楚的话,她的头发又长又卷,扎成一条粗厚浓密的马尾,垂在脊背上,似乎随时都能爆开。她把床头板平放在墙根的花坛旁,床栏和两旁的遮板整齐地摆放在相应的位置,如同根根分明的肋骨,看上去就像这张木床刚刚惬意地做了个深呼吸,懒洋洋地躺在草坪上,摊开四肢休息起来。穆迪躲在一棵树后面,探出头去暗中观察,只见珀尔慢慢地踱到停在车道上的一辆四扇门全开着的大众车后面,从后座取出床尾板。他很好奇,不知道这对母女运用了何等高超的“俄罗斯方块”游戏技巧,把这么多的木床部件全部塞进这辆空间极其有限的小型车。珀尔搬着床尾板穿过草坪,把它搁在床头板对面时,他才发现她赤着脚,然后,他疑惑地看到她踏进两块板中间的那片长方形空地(就是该放床垫的位置),仰面往地上一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