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5页)
“噢,”伊奇说,“是你啊,契约女佣,啊,我的意思是,房客兼清洁工。”
米娅从珀尔那里听说过伊奇的一些事。“我是米娅,”她说,“你就是伊奇吧。”
伊奇坐在旁边的吧台凳上:“没错,我就是那个疯子。”
米娅仔细地擦拭柜台。“没人对我说过你是疯子。”她把海绵冲干净,搁到架子上晾着。
她开始清理水池,伊奇却始终没再说话。水池清理完,她又去擦烤箱,然后从面包盒里取出一片面包,涂上黄油,撒了厚厚的一层糖,放进烤箱,直到糖分融化成冒着泡泡的金黄色焦糖,她把另一片面包盖在上面,切成两半,把做好的三明治摆在伊奇面前,仿佛在建议——而不是命令——她吃掉。她经常为珀尔做这种事——在女儿“心情低落”的日子里。伊奇一直沉默而好奇地旁观米娅的举动,尽管仍旧一语不发,她却把盘子拖到了自己面前。在她的经验里,如果有人想要为她做什么事,那一定是出于怜悯或者不信任,但米娅的小小建议却让她感受到了善意和无条件的友好。吃完最后一口三明治,舔掉指头上的黄油,伊奇抬起头来。
“你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她问。由此,米娅知道了那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乐队老师——彼得斯夫人——普遍不受大家欢迎,她个子很高却瘦骨嶙峋,头发染成不自然的亚麻色,发型让人联想到多萝西·哈米尔。根据伊奇的说法,这位老师“像乐队指挥一样没用”,因为演奏的时候,大家只要跟着首席小提琴手克里·舒乐曼就能知道节奏。多年来,一直有传言说(谣言流传久了,不少人会信以为真),彼得斯夫人是个酒鬼。伊奇以前压根儿不相信,直到后来的一天上午,彼得斯夫人借了伊奇的小提琴,给学生们演示弓法,老师把琴还给她时,伊奇发现腮托上沾了汗水,闻起来有一股毋庸置疑的威士忌味。每当彼得斯夫人捧着她那个装满咖啡的露营保温杯走进教室,学生们会说,彼得斯老师昨晚又去酒吧寻欢作乐了。而且彼得斯夫人本人也喜欢冷嘲热讽,尤其是经常对第二小提琴手极尽挖苦之能事,说人家是“猪脑子”——乐队的一位大提琴手表示,这是他亲耳听到的。总之,伊奇经常在学校里听到关于彼得斯老师的故事和谣言。
伊奇从四岁开始拉小提琴,刚上中学就进了校乐队,成为第二小提琴手,本应对自己的实力充满自信。“你绝对没问题。”乐队的大提琴手曾经这样告诉她,眼睛盯着伊奇蓬松的金色卷发——莱克西说她的脑袋像蒲公英,问题在于,要是伊奇甘愿低下这颗脑袋的话,彼得斯夫人也许会放过她,但伊奇可不是那种愿意低头的人。
惨遭停课的那天上午,伊奇一直坐在自己的位置练习圣-桑的协奏曲中的某处指法难点,这首曲子是她在私人小提琴课上学的,乐队的其他成员都在一旁演奏调试各自的乐器。这时,彼得斯夫人捧着保温杯走进来,纷乱的管弦乐声戛然而止。显而易见,这位老师今天的心情格外糟糕,因为她先是勒令莎妮塔·格赖姆斯吐出嘴里的口香糖,然后厉声呵斥杰西·勒布维茨,杰西因为弄坏了A弦,正手忙脚乱地在琴盒里寻找替换品。“宿醉。”克里·舒乐曼小声对伊奇说,伊奇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她其实不是很明白“宿醉”的意思。有那么几次,崔普参加完冰球队的派对回家,第二天早晨会无精打采,脚步踉跄,看来连崔普都会受到这种症状的折磨,她只知道宿醉的人会头疼,而且非常容易发火。想到这里,伊奇拿琴弓的尖头敲了敲脚上的马丁靴。
讲台上的彼得斯夫人灌下一大口咖啡。“奥芬巴赫。”她咆哮着举起右手,学生们纷纷翻动乐谱。
奥芬巴赫的《奥菲欧》刚刚演奏了十二个小节,彼得斯夫人就扬起了胳膊。
“有人跟不上节奏了,”她用琴弓指着坐在第二小提琴手身后的德雅·约翰逊,“德雅,从第六小节开始拉。”
大家都知道德雅非常害羞,她像只受到惊吓的兔子,抬头看了老师一眼,开始拉琴,在场的人都能听出她的手在打战。彼得斯夫人摇摇头,拿琴弓敲打着讲台。“弓法不对,下,上——上,下,上。再来。”德雅战战兢兢地又拉了一遍,学生们敢怒而不敢言。
彼得斯夫人又呷了一大口咖啡。“站起来,德雅。这次给我态度端正点,大点声,让大家都听听不应该怎么拉。”德雅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哭出来,但她还是把弓放在弦上,再次开始。彼得斯夫人又摇了摇头,声音比小提琴高音还要尖厉:“德雅。下,上——上,下,上。难道你听不懂我说话吗?需不需要我用黑人英语再给你解释一遍?”
就在这时,伊奇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一把扯住彼得斯夫人的琴弓。
可她说不出——哪怕对米娅讲述事件经过的时候——自己为什么反应如此强烈,也许部分原因是德雅·约翰逊总是愁眉苦脸,好像时刻担心天会塌下来。大家都知道,德雅的母亲是护士,她和塞丽娜·王的母亲在克利夫兰市立医院上班,她父亲是西区某处仓库的经理。校乐队里其实并没有多少黑人小孩,德雅的父母来看女儿表演时,都是坐在没有几个人的观众席后排,他们也从来不和其他家长聊天,谈论滑雪和春假之类的话题。自德雅出生起,他们一家就住在西克尔最南端的一座舒适的小房子里,人们开玩笑说,别看德雅在西克尔从幼儿园一直上到高中,但每年说的话全部加起来都绝对不会超过十个字。
因为伊奇刚入校就成了第二小提琴手,许多拉小提琴的孩子都嫉妒她,说她的坏话,阴阳怪气地叫她“新来的”,但德雅从不掺和这种事。伊奇进校后的第一周,学生们有天从乐队练习室里出来,德雅看到伊奇的书包拉链开了,立刻跑过去帮她拉好。过了几周,伊奇急匆匆地在书包里翻找卫生棉条,却怎么也找不到,坐在过道另一侧的德雅伸过胳膊,往伊奇手里塞了个东西,“给。”她说,摸到手心里的塑料包装,伊奇立刻感激地明白了那是什么东西。
对伊奇而言,看到彼得斯夫人当着所有学生的面找德雅的麻烦,堪比眼看着有人把一只小猫拖到街上,举起砖头砸猫的脑袋。她只觉得心脏猛地揪了一下,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臂已经先行一步,抓过彼得斯夫人的琴弓,搁在膝盖上掰成两截,又把断掉的琴弓扔到了老师脸上。彼得斯夫人突然爆发出一声粗嗄可怕的号叫,挥手打掉了眼前的断弓(中间还有一截马毛做的弓弦连着),手中的保温杯也滑落在地,溅了她一身咖啡。练习室里一片哗然,偷笑声、尖叫声、嘘声此起彼伏,连脖子上都滴着咖啡的彼得斯夫人抓住伊奇的胳膊肘,拖着她去了校长室。在校长办公室等母亲过来时,伊奇只想知道德雅现在的心情是高兴还是尴尬,她很想看看德雅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