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切尔·普莱斯(第2/3页)

在这鼓乐喧腾的当口,有人讲起了英语,我才猛然缓过了神。但我不太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因为围着我们的人都又跳又唱、敲击盘子、像飓风中的树木般挥动着手臂。就在他们烧煮东西的篝火边,一个身着黄色衬衫、卷着袖子、肤色黝黑的男人朝我们打着手势,声嘶力竭、瓮声瓮气地喊道:“欢迎!欢迎你们!”

他身后还有个男人,年纪更大,一身行头古怪离奇。他戴了顶大礼帽和一副眼镜,身着布衣,嗖嗖地来回甩动一根兽尾。他用当地语言低吼了几句,所有人便立马静了下来。

“普莱斯牧师夫妇和你们的孩子!”穿黄衬衫的年轻人喊道,“欢迎参加我们的宴会。今天,我们宰了头山羊,庆祝你们的到来。很快,你们的肚子里就会填满我们这儿的富富和霹雳椒。”

话音刚落,他身后的那些半裸女人便鼓掌欢呼起来,仿佛再也抑制不住对那头死山羊的垂涎之情。

“普莱斯牧师,”男人说,“请为这场宴会致几句辞吧。”

他做出让父亲上前去的手势,但父亲似乎根本无须邀请。他早已站上了椅子,看上去有十英尺那么高。他没穿外套,这倒没什么稀奇,因为他就是那样的人,只要布道正酣,经常会把西装一扔了事。他那起了褶子的黑色裤子被皮带束得很紧,但胸膛和双肩却显得硕大无比。我差点忘了,他那件整洁的白衬衫底下还揣着不计其数的致命武器呢。

父亲慢腾腾地将一只胳膊举过头顶,俨然罗马帝国时期的神祇,正准备抛下雷鸣和闪电。每个人都仰视着他,微笑,鼓掌,高举的手臂在头顶、裸胸的上方挥动。接着,他就宣讲起来。与其说这是场演讲,还不如说是场酝酿中的风暴。

“主将乘着——”他嗓音低沉,极具震慑力,“疾驰的云彩而来,驾临埃及。”

乌拉!所有人都欢呼雀跃,可我心里却打了个结。他的脸上又浮现出那副表情,哦,天哪,好像在说摩西要从西来山③ 上轰然而下,用十种簇新的方式来摧毁你的生活。

“驾临 埃及!”他的布道声犹如起伏跌宕的歌声,忽高忽低,忽而更为高亢,忽而更为低沉,来回反复,似一把锯子正要锯开树干。“地上的每一个角落都有他的光,”父亲顿了顿,狠狠地扫视全场,“他的光已经降临。”

他稍作喘息,再次开讲,吟诵之际极其轻微地摇晃着:“主派遣他的仁慈天使 驾临,他的神圣使者 来到平原上的城市 ,罗得就在那儿,居住于罪人 中间!”

欢呼声渐渐止息。此刻他已成万众瞩目的焦点。

“罗得对聚于 他门前的罪人 说,众弟兄,请 你们不要作这恶事 !因所多玛 的罪人们 怀着满腔恶意 想要进他的家 。”

我发起抖来。我当然知道《创世记》的第十九章,他经常让我们抄写这一章。我很厌恶罗得要把自己还是处女身的女儿献给那帮罪人的那部分内容,他让那些罪人对他的女儿们胡作非为,好让他们忘记那两个正在他家做客的天使,免得天使受了惊扰。这算是哪门子交易啊!他那可怜的老婆当然会变成盐柱啦。

但父亲略过了所有这些内容,直奔可怕的结局而去:“主的使者剿灭了罪人,那些人对眼见到的上帝不闻不问 ,对自己的赤身裸体 也毫不在意 。”

然后,他停了下来,纹丝不动。他抬起一只大手伸向会众,牢牢吸引着他们,再伸出另一只手指向火堆边的一个女人。那女人悬垂的大乳房平摊在胸前,像是用熨斗熨过,但她显然不在意。她背着个孩子,孩子长长的腿跨在她的髋部,她用腾出来的一只手挠着孩子的短发。她紧张地环顾左右,因为这里每一个人的眼睛都随着父亲苛责的目光直直地望向了她的裸体。她屈了屈膝,把那老大不小的孩子往上拱了拱。孩子的脑袋耷拉着,头发像一蓬红色的草窠,神情茫然。那母亲就这么站在聚光灯下,久久沉默,脑袋因恐惧和迷惑而微微后仰着。最后,她转过身,拿起一柄长勺,捅了捅正在炖菜的罐子。

“对赤身裸体 毫不在意,”父亲重复了一遍,“也从不检点黑暗的灵魂 !我们要毁灭这地,因这城内罪恶的喧嚣 在耶和华面前甚大 。”

再也没人唱歌、欢呼了。不管他们是否理解了“喧嚣”为何意,反正现在他们是不敢造次了。他们甚至不敢呼吸,至少看上去是这样。你得信我,父亲的语调能起到很大的效果。背着孩子的女人仍背对着人群,侍弄着食物。

“罗得走了出去,说与那些值得被救的人听。”现在,父亲用起了和缓、轻柔的语调,“罗得对他们说,‘快离开 这黑暗 之地吧!快起身 进入那光明之地 吧!’”

“哦,主啊,让我们祈祷吧,”他的这句结语让人倏然间又返回了尘世,“主啊,请允许我们这儿的贤人从恶行中起身,走出黑暗,进入圣父的美妙光亮中。阿门。”

所有脸孔都聚焦于父亲身上。他们仿佛都是闪耀光泽的黑色植株,而父亲的红发脑袋就是太阳。之前,他们的表情从快乐慢慢过渡到了困惑,继而又变得沮丧。此刻,随着魔咒解除,人们便又开始嘟嘟囔囔,走来走去。几个女人撩起裹身的纱笼,系在身前,遮住胸部。其他女人则把她们光屁股的孩子聚拢来,把他们带到外面的黑暗中去了。我猜他们应该是不吃晚饭就回家睡觉去了。

我们脑袋上方的空气变得无比宁静。听不见一丝其他声响,只有外面又黑又深的夜里蝈蝈的叫声。

好了,现在没事可干,只能吃饭了。所有人都盯着我们,我和妹妹们拿起了大金属勺。他们放在我们面前的是道炖菜,入口毫无滋味,嘴里就是一坨坨湿乎乎的东西,我得把它们嚼成胶状物才行。一旦开始吃,刚咬第一下,我的舌头就慢慢烧灼起来,越烧越凶。烧灼感从里侧炙烤着我的耳鼓。泪水涌上眼眶,我实在咽不下去了。我感觉这将是一场大哭的前兆,作为一个女孩,我只希望能在这一年办一场开心的十六岁生日派对,穿上一身马海毛套装。

露丝·梅呛得厉害,脸色难看之极。母亲凑过去,我以为是要帮她拍背,但她只是压低嗓门郑重其事地悄声道:“孩子们,礼貌点,听见了吗?妈对不住你们,但要是你们吐出来,我就打得你们这辈子都忘不了。”

说这话的竟然是母亲,我们长这么大,她从未动手打过谁!哦,我算是看清楚形势了,就在那儿,就在我们到达非洲的第一晚。我坐在那儿,鼻子呼着气,嘴里塞着难吃至极的东西,烧灼难忍,还有根死山羊焦皮上的硬毛。我紧闭双眼忍耐着,但即便如此,泪水仍悄然而下。那些让我们一家人来到这片暗黑海岸的人,我为你们犯下的罪过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