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娅(第2/4页)

不管怎么说,有了她那次和狮子的短暂交锋,再加上露丝·梅摔断胳膊之类的事,我们俩都不得不抄写经文,即《创世记》第四章讲该隐和亚伯的段落,而母亲又开始劲头十足地担心起我们的安危来。雨季的雨下得越来越猛,整个村子都被咔咔咔咔 放倒了。我们原本以为这个词就是“赶快”的意思。当玛玛·姆万扎告诉我们她所有的孩子都得了咔咔咔咔 时,我们还以为她指的是孩子们都变得愈发焦躁不安,要挨骂才愿意去干活。但内尔森说:“不对,不对,玛玛·普莱斯,是咔咔咔咔 !”显然,这是一种病,指的是一天要上无数趟厕所。(他用肢体动作来表现这种病,惹得露丝·梅狂笑不止。)他说上了这么多次厕所,身体里就什么都不剩了。之后,小孩子有时就会死掉。哦,内尔森还告诉过我们许多东西。比如,如果你遇见摆成X形的两根木棍,就应该用左脚倒退着跳过去。所以,我们也不知道是否应该相信他关于这种病的说法。但接下来马上就发生了一件事:我们家南边的一栋小房子,忽然搭起了一座用棕榈叶编成的拱门,是举行葬礼用的。院子里有花和一张张哀戚戚的脸孔。死的不是婴儿,而是他们的母亲。留下来的孩子看上去都瘦得皮包骨,孤苦伶仃的,仿佛妈妈走了之后,整个家庭都在重击下晕厥过去。你还真得好好琢磨一下她们究竟是得什么病死的,这病会不会传染。

于是,母亲陷进了全新的精神状态。传染,天哪,那比蛇还糟糕!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染上身!她想象出无数借口把我们留在房子里,甚至不下雨的时候也是如此。她发明了“休息时间”——上完课、吃完午饭后就是这段无穷无尽无所事事的时间。我们只能待在床上,置身于蚊帐的华盖之下。母亲把这叫作午睡时间 ① 。起初,我还误以为是玩乐时间 ② 呢。所以一直很困惑,因为根本就不欢乐呀。露丝·梅一般都会睡着,炙热中大张着嘴,头发一缕缕地贴着汗津津的脸孔,像招贴画上发热的儿童。我们几个也一个挨着一个趴在铁架床上,汗流浃背,中间隔着幽灵般的蚊帐墙,胸膛里燃着无名之火,彼此羞辱,指望着能够起床下地。除了《爱斯基摩人土地上的鲍勃西双胞胎》,我无书可读,而对这本幼稚的书,我丝毫提不起兴趣。我只是忌妒傻头傻脑的鲍勃西双胞胎能在银装素裹的凉爽之地冒险,比我们可强多了,那儿也没人需要忍受这种强加的休息时间。

我怀念自由。村里的许多事情我都很想了解。其中最挠心的是埃本·阿克塞尔罗特。他在谋划着什么事情。有一次,我和艾达在那儿偷窥,听见他的无线电里发出尖利无比的声音,我们还真看见他回复了一次。他在自己那张简易床上翻来覆去,口中念念有词,我实在是很想凑近偷听一番。他跪在一个轰鸣的小柜子前,用一团线圈抵着自己的脑袋。他说“明白”,说了好多遍。他还说:“长官,他们要是敢这么干,就让他们去死。”老天,我还是快逃吧!

现在我大概没机会弄明白究竟谁或什么东西要死了,因为看这倾盆大雨累日不停的架势,我们恐怕只能永远凋谢在自己的简易床上了。至少蕾切尔还是有用的,这辈子也就这一次吧。沮丧时,她可以引我们发笑。在模仿电台广告方面她很有天分,时尚模特的奇妙嗓音会从她的口中缓缓道出:“经医学检验,除味霜可从源头上根治狐臭和多汗症!”说到这儿,她就忽地仰起脑袋,双手高举,露出腋下的暗色汗渍。她还会做各种美发产品的广告,把她那头白色的鬃毛编成一团牛粪,盘在头顶上,“让今天拥有崭新的奢华气象!”而且她特喜欢提到雀巢速溶脱脂奶粉,“新款魔力水晶,即刻溶解!”这种奶粉早已成了我们的主食,但不会即刻溶解,而是在杯子里凝结成块,就像白色的血块。那种结晶状的奶块已让我们倒尽了胃口,就连梦里都会被呛到。

她会把那些广告说个遍,就像上了发条的玩具,但总归会慢慢消停,然后大家就都安静下来,无精打采地转身看书去了。我们的阅读材料是随机寄来的,并不怎么适合我们。这些书装在没有标签的硬纸板盒里从利奥波德维尔寄过来。我们都很怀疑阿克塞尔罗特先生把装着好书的盒子带给了其他地方更走运的孩子。以前在伯利恒,我们组织过为穷人家的孩子募书的活动。如今,我很可怜那些孩子,他们只能耐着性子看我们那些脏兮兮的二手小说和过了气的家庭木工手册,还有人指望他们对此感激不尽。等我们回到家,我发誓,将那些最好的书读完之后,我会把它们全都捐给穷人。

我闲极无聊,便在同鲍勃西双胞胎一起寄来的一批幼儿读物里,选了本讲南希·德鲁③ 的书。对一个已来了月经、阅读达到大学水平的少女来说,沦落到此等地步,实在让人既惭愧又懊恼。不过我也得承认,其中几本南希·德鲁还是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有一本情节比较怪异,场景设在地下密室里。当时我正躺在床上昏昏欲睡,这情节把我引入邪思,使我满怀罪孽之感。空虚的心灵乃是魔鬼的作坊,我想这句话也许有点道理。每当这种时候,我确实会起些魔鬼的念头。我幻想南希沿着漫长的铸铁楼梯逐级而下,来到地狱,有个男人在最底下等着她。有时候,那男人只是一个没有脸面的影子,戴着顶帽子。有时,他会笑起来,露出漏风的牙齿,让你看见一张优雅的疤痕脸。其他时候,他就是安德伍德火腿罐头上那个堕落的红色恶魔,戴着领结,蓄着胡子,长了根箭镞般的尾巴,沾沾自喜。我第一次梦见这番场景的时候,根本搞不清自己到底是醒着还是坠入了发烧般的五彩梦里。我只知道自己突然挣脱出来,浑身笼罩着浓烈的汗味,腰以下部位在感到刺痛的同时,像是剧烈而彻底地苏醒了。我知道这种感觉实在是大错特错。即便如此,这样的梦我仍然越做越多——有时我敢肯定,刚开始做梦的时候,我是半睡半醒着的。

过了几个礼拜后,我烧得愈发明显,母亲意识到就我的年龄来说,我的个头算是大的,而且很好动,所以她之前低估了给我的奎宁剂量。原来,腰以下部位的那些感觉其实都是疟疾的附带症状。

圣诞节,母亲给我们的礼物全是缝制品。我们本来就知道不能期望过高,而且,唯恐我们忘了,父亲每年圣诞节的晨间布道讲的都是,应让心灵盈满恩惠以取代物欲。可是你仍会心怀期待。我们的圣诞树就是一片棕榈叶,卡在放满石块的桶里。当我们聚到桶的四周,等着轮到自己打开那份让人精神一振的微薄礼物时,我凝视着那可怜的叶片。叶子上装饰着白色的鸡蛋花天使,边缘已经呈现出褐色了。于是我决定最好不去理会这种事。即便你最近过了没有蛋糕的十五岁生日,对圣诞节还是很难抱持这样成熟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