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娅·普莱斯·恩甘巴(第2/5页)

蒙博托发布的最新消息是,他要将两名美国拳击手,穆罕默德·阿里及乔治·福尔曼,带往金沙萨的体育馆。消息是我们今天下午在收音机里听到的。我只是一只耳朵在听,因为我们家的厨房里正在发生一系列很有意思的事。我把马丁放到了垫子上让他打个盹,开始煮尿布,而这时伊丽莎白正把碗里薄如纸片的洋葱混合着霹雳椒捣碎。把它们倒进捣成糊状的番茄泥,放在火上熬,就能做出一种稀淡的红色调味汁,当作木薯的酱料。这就是刚果烹饪的不二法门:把两种叶子搁在一起揉搓出汁,给第二天吃的毫无营养的半透明木薯块上色、添味。炉子要等煮好尿布后才能空出来,放上煮富富 的罐子,然后轮到洗衣锅——锅里放的是孩子的衬衫、我们家的三条床单和两条毛巾。在金沙萨,我们有一座“城市厨房”,炉子就安在房子里,但只是个小小的气罐炉。用噼啪乱响的木柴做饭做了这么多年后,我发现这种炉子烧得极慢,让人发疯。城里许多人都用木柴生火做饭,所以一到晚上,他们就得偷偷摸摸地互相扒拉对方房子的木料,像白蚁一样。

这天应该是阿纳托尔的发薪日,学校里都在谈论补助金 ⑥ ,传言政府可能会开始偿付从公立学校窃走的整整一年工资。我们认为这种“补助”是在假意做出一种善意姿态,以此先发制人,阻止大学生在全国范围内罢课。但还是有些学生走上了街头,而到目前为止,蒙博托的善意还是通过警棍来表达的。我一直都很担心阿纳托尔,虽然我知道,他在面对危险的时候有惊人的自制力。

我和伊丽莎白都知道根本不会有什么补助金 ,但我们仍然很享受那种乐趣,想着如何把它花在明天的集市上。“来一公斤新鲜鳝鱼,再来两打鸡蛋!”我一说这个,她就取笑我。我对蛋白质的渴求使我变得一根筋,她就说我得了蒙黛莱 式饥渴症。

“最好来十公斤大米和两块肥皂。”她说,我们也确实很需要那些东西,但想到一笔意外之财只能让房子里堆上更多白色的淀粉,我就心生绝望。

“白色的东西都不要。”我宣布道。

“那就来棕色肥皂。”她说,“哦!再来点好看的粉色卫生纸 ⑦ !”她又热情洋溢地补充了一句,我们俩都被这番白日梦弄得哈哈大笑起来。我们见过的最后一卷卫生纸,不管什么颜色,还是从亚特兰大带回来的。

“至少来点豆子 吧,伊丽莎白。”我发起了牢骚,“新鲜的青豆,曼格万西豆 ,就是我们以前在农村里吃的那种。”

帕斯卡最好的朋友艾莱维是个精力充沛的姑娘,这时来我们家串门,就坐在桌边伊丽莎白的对面,但她今天异乎寻常的安静。

“你觉得呢?”伊丽莎白用手中刀子钝的那头戳了戳她,“和恩甘巴夫人说说,她需要一块崭新的缠腰布 ,要带点颜色的。告诉她,她穿着那身抹布去集市,会让她的儿子难为情死的。”

艾莱维揉捏着校服的短袖边,显然没心思谈论什么时尚。她那黝黑的皮肤灰蒙蒙的,肩部凹下去了一大块。我在我的儿子们身上见过这症状,是钩虫病。我把煮好的尿布拿到外面,用一小片肥皂仔细地洗了洗手,插入了下午的蒸煮队列,烧水给艾莱维泡了杯茶。

突然,她毫无表情地说她不上学了。

“啊,艾莱维,别不上学。”我说。小姑娘很聪明,当然,聪明什么也保障不了。

伊丽莎白只是问她:“为什么?”

“晚上和妈妈一起干活。”她的声音毫无起伏。这话的意思是,去当妓女。

“你才多大?”我生气地质问道,“十一?十岁?这是犯罪,艾莱维,你还是个孩子!法律会保护你,不让你去干这种事的。太可怕了,你根本就不懂。你会被吓到,受到伤害,会生大病。”

伊丽莎白沮丧地看了看我。“蒙黛莱 ,别吓她了。她们真的需要钱。”

这当然是实话。当然,也没有法律保护孩子不去卖淫。伊丽莎白的女儿克里斯蒂安,我猜有十七岁了吧,我怀疑她晚上有时候也会去城里干这营生,虽然这话是问不出口的。无论什么时候,我们穷得不能再穷时,伊丽莎白的皮夹子里总会有那么点现钱。我但愿不是这么回事。我只是瞪着艾莱维,我儿子的小伙伴,膝盖瘦得只剩薄薄的一层皮,两条辫子往外杵着,好似手柄,然而她要去当妓女了。我这才恍然大悟,她的孩子气会让她更值钱,至少还能值上一段时间。我真想大喊大叫。我把木薯罐子猛地搁到炉子上,水泼得到处都是。

我是靠着怒火在这儿生存下来的。我当然会这样。我成长的时候,对握有权力的白人领袖坚信不疑——上帝,总统,我不在乎他是谁,但他会让正义君临天下!然而,这儿的人却从不曾有一丝一毫的理由支撑这类幻想。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方圆几英里内唯一一个尚未放弃希望的人。除了阿纳托尔,他表达怒火的方式更富成效。

艾莱维宣布完之后,我们一声不吭地坐了一会儿。收音机里告诉我们,两位美国拳击手将因前来参赛而各得五百万美元,那可是我们国库里的钱。为这场比赛提供高等级的安保措施,营造节日气氛,又要花掉差不多同样的钱。“全世界都会尊重扎伊尔这个名字。”广播结束之际,蒙博托在简短的录音采访中宣布。

“尊重!”我真的没忍住,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比起两千万美元的不当开销,这行为让伊丽莎白更受惊吓。

“你知道体育场底下是什么吗?”我问。

“不知道。”伊丽莎白说得很坚决,但我清楚她肯定知道。是几百名政治犯,戴着镣铐。那是蒙博托最最臭名昭著的地牢,我们都清楚,阿纳托尔每天都有可能被送到那儿去。就因为他教的内容,因为他信仰真正的独立,因为他忠诚于秘密的卢蒙巴联合党,他随时会被某个塞饱了钱的告密者送入地牢。

“囚犯也许会在拳击比赛的时候弄出很大噪音。”艾莱维说。

“那么扎伊尔可连最基本的体面都保不住了。”我说。

“利坎波特 。⑧ ”伊丽莎白耸了耸肩,“帕斯卡和帕特里斯一定会很兴奋。蒙黛莱 ,想想吧,那是穆罕默德·阿里 啊!他是个英雄!马路上的小男孩们都会为他欢呼的。”

“没错。”我说,“世界各地的人都会来观看这场盛事,两个黑人愚蠢地互殴,就为了各得五百万美元。斗殴结束后他们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人,根本不会知道在该死的扎伊尔,除了该死的军队,整整两年没有一个公职人员拿到过一分钱的工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