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工厂坐落在长岛上,我在烟雾弥漫中过桥到达那里,走进川流不息的工人当中。前方,透过飘忽不定的阵阵烟雾,我看到一个巨大的电动广告牌,上面写着:

使用自由牌油漆

可保持美国洁净

广告牌俯视着星罗棋布、错落不齐的建筑群,建筑物上的旗子在微风中飘扬。一时间,我觉得好似在远处遥望某个盛大的爱国典礼似的。只不过没有放礼炮,没有吹军号而已。我和别人一道穿过烟雾,急急匆匆地向前走去。

我有点担心,因为我未经许可擅自用了爱默生的名义,可是当我找到人事处的时候,它却不可思议地灵验。一个身材矮小、眼光下垂,名叫麦克达菲的先生接见了我,并且派我到一位金布罗先生那里去工作。一个听差领着我去。

“如果金布罗先生要他,”麦克达菲对听差说,“那你回来把他的名字列进装运车间的工资名单中去。”

“工厂真大,”当我们离开那座房子的时候,我说。“它看上去像一座小城市。”

“工厂实在大,”他说。“我们的工厂是这个行业里最大的单位之一。厂里为政府生产大量的油漆。”

这时我们进入一座厂房,开始沿着一间纯白色的大厅走去。

“你还是把东西放在衣帽间里好,”他说着,打开一扇门,我看见里面的房间放着一些低矮的木制长凳,安装着一排排绿色小柜。有几把锁上有钥匙,他选了一个给我。“把你的东西放进去,把钥匙带在身边,”他说。我一面穿衣服,一面感到紧张。他把一只脚搁在长凳上,伸开四肢,懒懒散散地坐着,嘴里咬着一根火柴梗,仔细地打量着我。难道他怀疑爱默生并没有打发我来?

“他们这里又搞了一个新的鬼花样,”他说着,用食指和大拇指捻着火柴梗。他的话里带点影射的口气,我停止系鞋带,抬起头来看他,尽量使呼吸均匀些。

“什么鬼花样?”我问道。

“哦,你知道。那些精明的人正在解雇固定工人,增加像你这样的黑人大学生。太狡猾了,”他说。“这样一来,他们就用不到付工会规定的工资了。”

“你怎么知道我上过大学?”我问。

“嗬,这里已经来了大约六个像你这样的小伙子了。有些人在上头的试验室里。大家都知道这件事。”

“可是我不知道原来是因为这个我才被雇用的。”我说。

“别管它,老弟,”他说。“这不是你的过错。你们这些新来的人不知道真相。正像工会说的那样,是那些坐办公室的精明人想出的主意。就是他们使你们中间有些人成为破坏罢工的人的——嗨!我们还是赶紧点好。”

我们走进一个长长的、像工棚似的房间,一边是一座座高过头顶的门,另一边是一排小办公室。我跟着听差在通道上走过,两旁是没完没了的罐、提桶和圆桶,上面贴着这家公司的商标——一只令人惊愕的鹰。油漆桶在混凝土地面上,整整齐齐地垒成一个个尖塔形。接着,我们加快脚步朝一个办公室走过去,可是听差突然停下来,咧开嘴笑了。“听!”

办公室里有人对着电话机骂得正凶。

“那是谁?”我问。

他笑了笑。“你的工头,那个可怕的金布罗先生。我们叫他‘上校’,可别让他抓住你的小辫子啊!”

我不喜欢这个。那个人为了试验室的某些疏忽而破口大骂,一阵不安的感觉突然涌上我的心头。我真不愿意开始替一个脾气这么暴躁的人干活。也许他正在对从学校里来的一个人发脾气吧,而这会使他对我不太友好的。

“我们进去吧,”听差说,“我还要赶回去。”

我们进去的时候,那个人正好把电话听筒砰地放下,捡起几张文件。

“麦克达菲先生想了解一下,你要不要用这个新来的人,”听差说。

“你他妈的说对了,我会用他,而且……”他的话音低了下来,那硬邦邦的军人式的小胡子上方的眼光变得严峻起来了。

“嗯,你能用他?”听差说。“我得把他的卡片填好。”

“行,”那个人终于点了头。“我可以用他。我必须用他。他叫什么名字?”

听差照着一张卡片念出我的名字。

“好吧,”他说,“你马上给我去干活。而你呢,”他转向听差,“给我从这里滚开,要不然你就别想在发薪的日子再拿到白花在你身上的冤枉钱了!”

“看你再胡说八道,你这个狠心的监工,”听差一边说,一边从办公室里冲出去。

金布罗涨红了脸向我转过身来。“来吧,我们走吧。”

我跟在他后面走进那个地面上放着一堆堆油漆桶的长房间,货堆的上方是从天花板上挂下来的编号的标志牌。在房间的那头,我看得见两个男人正在把沉重的油漆桶从一辆卡车上一桶一桶地往下卸,并且把它们整整齐齐地堆放在低低的货台上。

“现在听我把话说清楚,”金布罗粗暴地说。“这是个活儿忙的车间,我可没有时间说第二遍。你必须照命令办事,你就要着手做你不懂得的工作,所以你开头就得把给你的命令弄明白,而且要理解得准确!我可没有时间停下来把什么事情都解释一番。你应该不折不扣地照我所说的去做,这样你才能理解。你明白了吗?”

我点点头,注意到当那边的那两个男人停下手来听的时候,他的嗓音提高了。

“好吧,”他拣起几样工具说。“现在到这边来。”

“他就是金布罗,”一个男人说。

我看着他跪下来,打开一只油漆桶,搅拌着一种浑浊的棕色的物质,散发出一阵令人作呕的恶臭。我真想站得远些。可是他使劲地搅拌,直到它变得白白亮亮的为止;他手里拿着一把油漆刀,就像拿着一件精巧的工具似的,仔细地察看着油漆从刀口流回到桶里去。金布罗皱起了眉头。

“试验室那些蠢货滚他妈的蛋!每只狗娘养的桶里都要搀进添加剂。你就干这个,而且只有这样搀料,油漆才能在十一点半以前用车运走。”他递给我一只白色的搪瓷量杯,这东西看上去像一只配套的比重计。

“方法就是把每只油漆桶打开,把这东西滴进十滴,”他说。“然后加以搅拌,直到它看不见了为止。调好以后,用这柄刷子在这些木板上涂出一个货样。”他从上衣口袋里取出许多小块的长方形木板和一把小刷子。“你懂啦?”

“懂啦,先生。”但是我一看到白色量杯里面的东西,就不禁犹豫起来;杯里的液体是暗黑色的。难道他要捉弄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