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走出屋子,外面天气晴朗,阳光把我的双眼晒得暖烘烘的。蔚蓝的晨空中,高悬着几片雪白的云朵。这时一座屋顶上,已经有一个妇女在晾洗好的衣物了。我朝前走去,觉得心情好了一些。我的信心增强了。沿岛远远的地方,一幢幢摩天大楼拔地而起,在淡淡的雾霭中显得神秘莫测。一辆牛奶车从我身边开了过去。我想起了学校。这个时候他们在校园里做什么呢?月亮是不是已经沉到天边,而太阳已经从东方冉冉升起?早餐号吹过了吗?今天早晨,就像我在校时的大多数春天的清晨那样,那头高大的种公牛的吼声是不是把宿舍里的姑娘们吵醒了——那吼声清晰洪亮,盖过了铃声、号角声和工作日清晨的各种声音,情况是不是这样呢?我受到这些回忆的鼓舞,急匆匆地往前走。一种确信无疑的情绪突然支配了我,今天肯定是解决问题的日子了。一定会有什么结果的。我拍拍公文包,想着包里的那封信。最后一封往往是最重要的——这是一个好兆头。

紧靠前面的边道沿,有一个人推着一辆手推车,车上高高地堆放着一卷卷蓝色的纸张,我听见他那清晰嘹亮的歌声。他唱的是一首伤感的黑人民歌,我跟在他的后面往前走,回忆着我在家乡听到这种歌声时的那段日子。在这儿,仿佛有些回忆悄悄地绕过我在大学里的生活,远远地追溯到那些很久以前已经从我的头脑里排除出去的事情上。任你怎么回避也回避不开这些令人回忆的东西。

“她的脚像猴子的脚

腿像青蛙的腿——上帝,上帝!

可是她一开始爱我

我就叫喊,嗬嗬嗬,上帝的狗!

因为我爱我的姑娘,

胜过爱我自己……”

当我走到和他并肩的时候,他向我打招呼,这使我吃了一惊。

“喂,好朋友……”

“哎,”我应了一声,停下来偷偷观察他那双微红的眼睛。

“早上的天气真好,你得告诉我一件事,就那么一件事——嗨!等一等,老弟,我正好和你同路!”

“什么事?”我问。

“我要打听的是,”他说,“你可抓住那条狗了?”

“狗?什么狗?”

“当然啰,”他说着,停下车子,让支架着地。“对啦。谁——”他站住,缩起一只脚放在边道牙子上,露出像一个乡村传教士就要开始反反复复讲经传道时的那副神态——“抓住……那条……狗”。他吐出一个字,猛地点一下头,活像一只发怒的公鸡。

我忐忑不安地笑着,向后退了一步。他那狡黠的目光注视着我。“哦,上帝的狗,老弟,”他突然怒气冲冲地说,“谁抓住了那只该死的狗?现在我明白你是从南方的老家来的了,可是你怎么会装出好像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一样!真见鬼,今早这儿除了我们两个黑人,连鬼也没有——你为什么要拒绝我?”

突然我感到又窘迫又生气。“拒绝你?你是什么意思?”

“回答我的问题吧。你抓到了它,还是没有?”

“一条狗?”

“是啊,那条狗。”

我非常恼怒。“不,不是今天早晨,”我说着,看见一丝笑容在他的脸上掠过。

“慢点儿,老弟。别恼火。该死,伙计!我以为你一定抓到它了,”他装出不相信我的样子说。我开始走路,他在我身边推着车子。我忽然感到有点不自在,不知怎么地我觉得他像金日酒家那儿的一个老兵……

“好吧,也许情形正好相反,”他说。“大概是他跟住你了。”

“说不定,”我回答道。

“如果他跟住你了,算你运气好,它不过是一条狗——因为,伙计,我对你说,我相信跟着我的可是一头熊……”

“一头熊?”

“他妈的,对啊!就是那头熊。难道你没看到这些补丁,那就是它在我背后用爪子撕的啊?”

他把身上穿的那条查理·卓别林式裤子的臀部向边上拉了拉,哈哈大笑起来。

“伙计,这个哈莱姆区不是别的,就是一个熊窝。但是我告诉你一件事,”他脸部的表情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了,“对你我来说,这可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了。要是时世不很快变好的话,我要抓住那头熊,牵着它到处走,就是不放开它!”

“别让熊把你吃掉,”我说。

“放心好了,老弟,我要拣和我个子差不多的先下手!”

我尽量想用有关熊的一些谚语来回答,可想起的只是故事书中的杰克兔子、杰克熊……这两个角色早就被我遗忘了,而这时却引起我的一阵乡愁。我想甩开他,然而在他旁边走着,我又感到某种慰藉,仿佛从过去直到此刻,在别的早晨,在别的地方,我们就曾经这样走过……

“那都是些什么东西?”我指着堆放在车子上的一卷卷蓝色纸张说。

“那是蓝图,伙计。我这儿大约有一百磅重的蓝图,但是我什么也造不出来!”

“这些蓝图有什么用处?”我问道。

“要是我知道它们有什么用处,我就不是人——什么图纸都有,城市啦,市镇啦,郊外俱乐部等等。有些仅仅是房屋和住宅的蓝图。如果我能够像日本人那样住在纸房子里,我就差不多可以给自己造一座房子了。我想有人改变了他们的计划,”他笑着补充说。“我问那个人他们为什么要把所有这些东西丢掉,他说它们碍事,所以每隔一段时间他们就得扔掉这些东西,好腾出地方放新的计划。许许多多这种蓝图从来没有用过,你可晓得?”

“你的蓝图可不少哪,”我说。

“是啊,这还不是全部呢。那可以装两车。车上的这些够我一天干的了。人们总是制订计划,然后加以改变。”

“是的,你说得对,”我一边说,一边想着自己的那些信,“可是那是错误的。人们不该轻易变更计划。”

他看着我,突然严肃起来。“你太年轻了,老弟。”他说。

我没有回答。这时我们来到了一个山头的拐角上。

“好啦,老弟,和一个从老家来的年轻人谈话从来就是叫人高兴的,但是现在我得和你分手了。这是一条令人愉快的下山的老街。我可以让车子往下滑行一阵子,免得收工时弄得筋疲力尽。我才不让他们把我往坟墓里赶呢。以后我会再见到你的——有件事情你明白吗?”

“什么事情?”

“起先我以为你要拒绝我,可是现在我很高兴见到你……”

“我希望是这样,”我说。“你放心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