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这时候,我似醒非醒,直挺挺地坐在床上,一面寻思那扰得我神经紧张、烦躁不宁的刺耳声来自何方,一面透过暗淡的灰白色晨光四下窥视。我将毯子掀向一旁,两手紧紧捂住耳朵。原来,有人在敲打暖气管。我无可奈何地直瞪着两眼,看着管子足有几分钟。我的耳朵一下下跳着疼。身子的两侧也跟着痒得煞是难熬,我于是拉开睡衣便搔;忽然间,疼痛的部位好像从两耳急速地转移到了身子的一侧,我看见在旧痂给手指抠掉的地方显露出一些灰白色的斑痕。再细细一看,只见抓痕处涌出几道纤细的血丝,同时引起一阵疼痛,这一回又是痛在同一时间同一部位。我呆在玛丽家的最后一天,房间里偏又中断了暖气,想到这里,一阵苦闷在心底里倏地升起。
闹钟的响铃声淹没在满屋子的敲打声中,时针指着七点三十分,我随即起了床。我得抓紧时间,在给杰克兄弟打电话听取指示之前我得先上街购买东西,我还得把钱拿给玛丽——他们为什么不停住这响声呢?在我伸手取鞋的时候,暖气管的爆震声就好像紧挨着我的头顶响着,不由得使我退缩了一下。心想,他们为什么不住手呢?而我又为什么感到如此烦躁呢?是喝了波旁威士忌吗?还是神经出了毛病?
忽然,我一步跨到房间对面,抡起皮鞋就用后跟在管子上狠命敲击。
“住手,你这个无知的傻瓜!”
我头痛欲裂,发狂似的将一片片银色的涂层从管子上敲落下来,上面袒露出黑黑的锈铁。这时候,他使用起一块金属来了,一阵阵的敲击震得那管子砰砰直响,声音时高时低,刺耳极了。
要是我知道是谁在这么干就好了,我边想边寻找着什么笨重的家伙好进行还击。我要是知道是谁就好了!
接着,在靠近门的地方,我发现一样我过去从未注意到的东西:一尊红嘴唇、宽嘴巴、黑漆漆的铁铸黑人像,他咧开着嘴满面堆笑,两只白眼从地面向上直瞪着我瞧,那唯一的一只大黑手,掌心向上搁在胸前。这是一种储币器,一件早年的美国古董:你如果把一枚硬币放在他的手里,再把杠杆往他背上一压,他便举起手臂,将硬币弹进嬉笑着的嘴巴。我愣了片刻,一阵憎恨在我心中激荡,于是猛冲过去将它一把抓住,猛然间,如同暖气管的爆击声使我怒不可遏那样,想起玛丽竟然能忍受这种东西,竟然如此不分好歹,居然让这么一个自我嘲弄的形象放在家里——真让我勃然大怒!
这东西一到我的手里,其表情看来与其说是在咧嘴嬉笑,倒不如说是在窒息挣扎。硬币一股脑儿灌到了它的喉咙口,憋得它透不过气来了。
这东西到底是怎么给弄到这儿来的,我心里纳闷,一面猛冲过去,抡起毛发鬈缩的铁人头,朝着管子便是一击。“不许出声!”我尖声喝道,这一声吆喝反倒触怒了那隐藏的敲击者。骚扰声震耳欲聋。公寓里上上下下一串房客全都敲起来。我拿着鬈毛铁头使劲还击,只见银屑飞舞,风沙般的直往我脸上扑。暖气管随着接连不断的敲击一个劲地嗡嗡直响。窗户陆陆续续打开了,人们大声嚷嚷,咒娘骂街声沿着通风道传了上来。
我倒想了解一下这一切是谁挑起的?现在该由谁来承担责任?
“你干吗不像生活在二十世纪的负责任的人呢?”我大声嚷道,对准管子又是猛地一击。“抛开你那套穷酸相吧!讲点儿文明嘛!”
接着,只听得哗啦一声,顿觉铁人的头在我手里裂成碎片。那里面的硬币像一群蟋蟀飞落一地,满屋子里震响着,格格地撞击着地板,滚动着。我见状猛然住了手。
“听听他们这种声音!听听他们这种声音!”玛丽从过道里叫道。“响得连死人都会闹醒了!他们知道这暖气上不来,那是因为守门人喝醉了,要不就是他丢下工作走开去找他的女人什么的啦。大家全知道,干吗不都顺着点儿理呢?”
这时候,她来到了我的房门跟前,那暖气管每受到一次敲击便跟着发出一次爆震,你一敲,它一震,响声连续不断。“孩子!这响声不也是打你房间里传出来的吗?”她叫道。
我不知所措地转来转去,一面瞧着破碎的铁头碎片和散落一地、币值不等的大小硬币。
“你听见我说话了吗,小伙子?”她叫喊道。
“你说什么?”我大声说道,一面扑倒在地发狂似的伸出手去收拢碎铁片,心想,万一她打开了门,我就无望了……
“我是说这闹声是不是打你那儿传出来的?”
“是啊,就是,玛丽,”我大声说道,“不过,我没什么……我已醒了。”
我看见门上的把手转动了一下便突然停住,一面又听得她说:“这一连串的闹声听起来像是打你那儿传出来的。你穿上衣服了吗?”
“还没有呢,”我大声说道。“我正穿着呢。一会儿就穿好了。”
“快到外面厨房里来吧,”她说道。“那儿可暖和啦。炉子上烧着热水,先洗个脸……再喝点儿咖啡。天哪,听听这种闹声,怎么得了!”
我纹丝不动地站着,仿佛浑身都僵住了,就这样一直等到她从房门跟前走了开去。我不得不赶紧了。于是,跪倒在地,一手捡起那储币器的一个碎片——红衬衣胸膛的一个部分,顺眼看了看刻铸在那上面的一行弯溜溜的白色字母:喂饱我,那字样倒像是运动员衬衣上的队名。人像好似手榴弹般地粉身碎骨了,那些锯齿状的彩色碎片散落到了硬币中间。我又看了看我的一只手;一点细小的血滴渗了出来。我抹去血滴,心想,我一定得把这些乱糟糟的东西藏起来才行!可不能把这件事和我就要迁居的消息同时让玛丽知道。想着便从椅子上拿起一张报纸,将它硬绷绷地折叠起来,又把硬币和砸碎的碎铁片扫成一堆。把它藏到哪儿去呢,我心里想着,同时瞧着那一片片鬈发铁头,又看看那露齿而笑的一片暗红色的嘴唇,心中十分厌恶。我万分苦闷地寻思,玛丽为什么要把这么一样东西留在手头不放?这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往床底下张望。那儿一尘不染,不是隐藏东西的地方。玛丽可真是个好管家。还有,这些硬币打哪儿来的呢?真是活见鬼!也许是前一个房客留下的吧。不管这些东西是谁的,说什么也得把它们隐藏起来不可。房间里有个壁橱,可是东西藏在里面她准会发现。等我走了几天,她自然会来清理我的东西,一打开橱门,就看见了。这时候,暖气管的爆震声已经不只是对没暖气所表示的抗议声,而开始变成一支节奏不协调的伦巴舞旋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