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图(第2/3页)
那天过午,白石会见了施劳特。地点在天主教徒收容所。法庭的南面是木板檐廊,官员们坐在檐廊上,两个实习通译面朝东跪坐在檐廊上。在距离檐廊三尺左右的土间[7]里铺着一块榻榻米,那是施劳特的座位。不一会儿,施劳特被从狱中用肩舆抬了进来。经过长长的旅途,施劳特的双腿已失去知觉,两名狱卒一左一右将他抬到榻榻米上。
施劳特的月代发型已经搭落下来。尽管身上还穿着萨州[8]国守[9]给他的茶色棉和服,但他依然显得很冷。在座位上坐定以后,他默默地用右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白石命令通译问施劳特的故乡所在,自己则仔细地倾听施劳特的回答。施劳特说的无疑是日语,其中虽然夹杂着畿内、山阴、西南海道的方言难以听懂,但是要比白石预想的容易理解。这是因为施劳特在日本的牢狱中度过了一年,日语也说得好一些了。听了通译与施劳特一个小时左右的问答之后,白石也亲自上阵,通过问答心里也有了一些底。他拿出万国地图,问施劳特的故乡在哪里。施劳特伸长脖子,看了一会儿铺在檐廊地板上的地图,忽然笑着说,这是明人[10]画的地图,根本就没有用。原来地图中央是一个蔷薇花形状的大国,上面写着:“大明”两个字。
这一天,审问就此结束了。施劳特心情焦急,他本想借此机会介绍天主教的教义,可是不知为何,白石却装出没有听见的样子。
第二天夜里,白石将通译们叫到自己家里,让大家分析整理施劳特说的话。白石为万国地图的事感到有失面子,一直耿耿于怀。他听官员们说,天主教徒收容所里藏有木刻版古地图,于是就决定在下一次审问时让施劳特看一下,然后就散会了。
隔天的二十五日,白石早早就来到了审讯大堂。上午十时左右,官员们也都各自就座。不久,施劳特也被用肩舆抬了进来。
今天一开始,就把那个荷兰的木刻版地图在檐廊铺开,然后问起了施劳特来自何方。地图已多处破损,虫蛀的小洞随处可见。施劳特仔细端详了一会儿,不由得赞叹道,这是七十多年前制作的,如果在那边也是一个难得的好地图呀!白石探出身子问,意大利在哪里?施劳特问,有奇尔奇努斯吗?通译们回答说没有。白石问通译们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一个通译告诉他,那东西荷兰语叫帕斯尔,意大利语叫孔帕斯。白石说,我这里有一个东西不知是不是那玩意儿,反正是用在地图上的工具,我是在这里找到顺手拿来的。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陈旧的圆规来。施劳特接过圆规摆弄了一会儿说,这就是孔帕斯,只不过螺丝松了不太好用,但总比没有强。他在地图上详细地标出了需要测量的地方,并要了一支笔写上字,然后又拿起圆规测量距离。他坐在榻榻米上,手一直伸在放在檐廊地板上的地图上面,从详细标出的地方沿着蜘蛛网般的线路寻找着。他手上的圆规走来走去,最后停在一个地方说,你们看,就是这个地方。说着,他把圆规插在那里。众人凑过去一看,只见圆规扎在一个针孔大的小圆圈上。一个通译看到圆圈旁边的外国字,说那是意大利。白石又问施劳特荷兰和日本各处的具体位置,施劳特又如法炮制,没有指错一个地方。日本比想象中更小,江户被虫子蛀蚀,连具体的位置都无法确定。
施劳特一边用圆规在地图上四处游走,一边介绍各国的奇闻趣事。有的国家出产黄金,有的国家种植烟叶,还有海鲸出没的大洋。另外还有大人国、小人国、没有白天的国家和没有黑夜的国家。甚至还说到了百万大军鏖战正酣的旷野、一百八十艘战船互相猛烈炮击的海峡。施劳特一直讲到日暮天黑。
天黑以后,审问也结束了。白石来到关押施劳特的监狱。监狱的大房子里被用厚木板隔成三个房间,施劳特被关在西边的那一间。昏暗中,隐约可以看见房间的西墙上贴着一个用红纸剪成的十字,施劳特面对着十字在低声地念着什么经文。
白石回到家后,凭着记忆将今天从施劳特那里获得的知识记在手册上。
——大地和海水相连,形成的圆形如同皮球,圆形居于天的中间,好似蛋黄居于蛋清之中。在这个叫做地球的圆形周围有九万里之长,上下四周皆有人居住。地球上面的土地被分为五大洲,等等。
过了十天,也就是十二月四日这一天,白石再次提审施劳特,讯问他来日本的缘由,要在日本推广什么宗教。那天从早上开始,天空飘起了雪花,施劳特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喜形于色地讲了起来。我于六年前接受了恩师让我出使日本的使命,在惊涛骇浪中颠簸万里来到贵国国都,而且今天正值我们国家新年的第一天,人民都会互相庆贺。在这个大喜的日子里向诸位宣讲教义使我感到无比幸福。施劳特激动地诉说了自己喜悦的心情,然后又如数家珍般地讲起了本门宗教的基本内容。
从宙斯创立天堂设置了无数的祈祷到亚当、夏娃的出生和堕落,以及诺亚方舟和摩西的十诫,还有耶稣基督的诞生。受难、复活的始末等,施劳特侃侃而谈,滔滔不绝。
白石不时地环顾左右,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对这些根本就没有兴趣,认为这一切都是佛教的另一个版本。
白石对施劳特的审讯到这一天就结束了。他在上报给将军的处置意见中说,这个异人是来自万里之外的外国人,而且同时亦有一个前往中国,考虑到中国也会有相应的处置,因此我国应慎重对待。他提出了三个建议。
第一是将他遣返回国,此为上策(此事似难实易)。
第二是将他囚禁起来置之不理,此为中策(此事似易尤难)。
第三是将他诛杀,此为下策(此事简单易行)。
将军最终采纳了中策,此后一直将施劳特囚禁在天主教徒收容所的监狱中。然而不久以后,由于施劳特向女仆及长助春夫妇传教,因而受尽了折磨。施劳特虽然身受酷刑,但仍然日夜呼喊长助春的名字,大声鼓励他要坚定信念,至死不渝。
后来没过多久,施劳特就死在狱中,结果跟下策没什么两样。
[1] 宝永五年即1708年。
[2] 月代是日本室町时代(1338—1573)后期开始盛行的男子将额头至头中央部分的头发剃掉的一种发型。
[3] 宝永五年即1708年。
[4] 这里的将军指的是德川将军家,是德川宗家(德川氏的宗家),也是江户幕府的征夷大将军家。江户时代264年当中,德川氏等同是日本的支配者,并且处于武家社会的顶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