猿面冠者[1](第2/5页)
写到这里,这个男人放下了笔,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对,就照这个样子写。小说这个东西,光凭脑袋是想不清楚的,必须要写一下试试。他在心里不停地念叨着,全身心沉浸在快乐之中。发现了!发现了!小说还是得跟着自己的感觉去写,跟答题不一样。好,我一边唱歌,一边一点一点地写吧。今天就写到这里吧。这个男人重新看了一遍,然后把小说放进壁柜里,接着又穿起了大学的学生制服。他最近一直没去学校,但是一个星期总要穿上这身制服匆匆忙忙地出去一两次。他们夫妇租住在一个政府职员家,他们租了二楼的两间房,一间六叠[3],另一间四叠半。他为了在房东一家面前保持自己的形象,常常这样装出去上学的样子。他也有在意周围人目光的世俗的一面,而且他在妻子的面前也要保持自己的形象。其证据就是,他的妻子也一直以为他是去上学。他的妻子亦如前面设定的那样,是一个出身卑贱的女人,由此可以推断是个无知的人。你可以认为他会利用妻子的无知而做不忠的事情。但是总体来说,他属于爱妻那一类。为什么这样说呢?他为了让妻子安心,偶尔会撒谎,向妻子描绘光明的未来。
这一天,他外出去了附近的一个朋友家。这个朋友是个独身的油画家,是他的中学同学。朋友家里很有钱,所以整日游手好闲。他最得意的是,在跟人说话时眉毛可以不停地抖动。你可以想象出他是某种常见类型的男人。这个朋友就是他访问的对象。他实际上并不喜欢这个朋友,不过他对其他的两三个朋友也不太喜欢。尤其是这个朋友,由于有让对方起急的本事,所以更让他喜欢不起来。他之所以来找这个朋友,无疑是因为可以就近让对方分享自己的快乐。他如今温暖在幸福的预感之中,人在此时往往会大发慈悲。油画家正巧在家。他在油画家的对面一落座,就滔滔不绝地给人家讲起了自己的小说。他首先谈了自己的写作计划,说自己打算写这样一篇小说,顺利的话说不定会成为畅销书,小说的开头部分是这样的。随后他把自己刚刚写好的五六行文章讲给了对方。说话时,他兴奋得满脸通红。他总是能把自己写的文章一字不落地背出来。油画家照例抖动着眉毛,结结巴巴地说,写得不错。本来说这一句就足够了,可是没想到他的话匣子立刻就打开了。什么这是虚无主义者对神的揶揄啦、小人物对英雄的反抗啦,等等,后来又说是观念的几何学构造。他也弄不清这是从哪儿翻译过来的东西。对他来说,这个朋友只消说写得不错、我也想要风信就已经心满意足了。他就是为了不去想评论才特意选择了《风信》这类具有浪漫色彩的题材。现在却被这个无情的油画家指指点点,说什么观念的几何学构造,俨如报纸上的一句话评论,这让他立刻预感到了危险。他有些张皇失措,倘若自己被卷入评论这篇小说的游戏之中,那么《风信》恐怕就写不下去了。危险!于是他急忙离开了朋友家。
考虑到此时回家似乎又不太合适,于是他就向旧书店走去。他边走边想,应该在信上多下功夫。第一封信就用明信片吧。一个少女写来的。信的内容要短,信中洋溢着鼓励主人公的热情。“我并没有什么恶意,所以特意用了明信片。”这样开头如何?主人公是在元旦那天收到的明信片,所以末尾用小字写上“差点儿忘了,祝您新年快乐”。是否有些做作?
这个男人梦游般地走在大街上,有两次差点被汽车撞上。
第二封信是主人公参加风靡一时的革命运动被关进监狱时收到的。“他上大学以后,没有对小说发生兴趣。”事先要把这件事交代清楚,因为主人公早在收到第一封信之前没有成为文豪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他这是已经开始在心里构建文章的框架了。“现在对于他来说,成为著名的文豪已是梦中之梦。写小说即使能写出杰作造成轰动,所获得的快乐也只是暂时的。他对自己的作品成为杰作没有任何预期。他不愿意为了获取虚幻的瞬间快乐而度过五年、十年的屈辱日子。”这段话似乎有演说的意味。他不禁笑了起来。“他只想有一个抒发热情的最直接的发泄口。与思考和唱歌相比,从容不迫地默默行动才是实实在在的。学歌德不如学拿破仑。学高尔基不如学列宁。”还是有些文学味儿。这部分文章连文学的“文”字也都去掉了。会慢慢好起来吧。如果想得太多,就又写不出来了。即是说,这个主人公想变成一尊铜像。假如抓住这个重点去写的话,肯定不会失败。另外,这个主人公还要在牢里收到一封信,这封信要写得很长很长。这是一条妙计。即使是一个极度绝望的人,只要读了这封信,就一定会唤起东山再起的雄心。顺便补充一句,这封信是女性的笔迹。
“对了,他对‘样’[4]这个字的潦草写法有些眼熟,令他想起了五年前收到的那张贺年片。”
第三封信这样吧,既不用明信片也不用普通的信,而是采用不同寻常的风信。我写信的功力已经展示过了,所以这次就来一个令人耳目一新的吧。没有变成铜像的主人公不久就正常结婚了,成了一名公司职员。这个部分按照做政府职员的房东一家的生活去写就可以了。那是主人公开始对家庭生活产生倦怠的时候。在那年冬天的一个星期天下午,主人公走到外廊,悠闲地抽着烟。忽然,随风飘来一页信纸,缓缓地落在他的手上。“他的目光落在信纸上,原来是妻子给他父亲写的一封回信,说寄来的苹果收到了。他不满地嘟哝着,别随便乱投,赶快寄出去!忽然,他感到有些不对劲,对了,信上的‘样’字他十分眼熟。”要自然地写出这种空想的故事需要如火的热情,作者自身必须要相信这种奇遇的可能性。不管可能与否,总要试一下。他大步走进了旧书店。
这个旧书店里肯定有《契诃夫书简》和《奥涅金》这两本书,因为是这个男人卖到这里的。他现在想要重读这两本书,所以才来到这个旧书店。《奥涅金》里有达吉雅娜写的优美的情书。这两本书还都没有被人买走。他先从书架上拿出《契诃夫书简》随便翻了翻,觉得没什么意思,里面净是一些剧场啦、疾病啦一类的词语,这不能成为《风信》的参考文献。这个傲岸不逊的男人接着又拿起《奥涅金》,在里面寻找着情书的部分,结果很快就找到了。因为这是他的书。“奥涅金先生:我给您写这封信时还要多说几句。”不错,就是这个,简单明了。达吉雅娜接着又落落大方地使用了上帝的心、梦、面容、絮语、忧愁、幻影、天使、孤零零一个人等词来表达自己的情意。信的结尾是这样写的:“就写到这里。我没有勇气重新读一遍,羞耻之念和恐怖之心甚至令我想从您的面前消失。可是,我了解您高洁无比的内心,一心想把自己的命运交到您的手里,由您定夺。达吉雅娜。”我想要的就是这样的信。突然,他又把书合上了。他醒悟到了什么。好危险。我被影响了。现在读这个是有害的。最终,似乎又写不下去了。他匆忙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