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反应(第4/5页)
女人的儿媳加入了他们的谈话。
“没错。我必须时刻提醒自己这是真的,这些都是真的,美国士兵为我们的自由而战,这不是电影。哦,天啊,那天我实在太高兴了。我松了口气,好像我们终于报了九一一的仇。啊。”那女人停下来深吸一口气,她太需要喘口气了, “你是当中的哪一位?”
比利礼貌地做了自我介绍,没有再多说什么,女人似乎察觉到这是个敏感问题,没有继续追问,只是跟儿媳一唱一和,抒发爱国之情。她们百分百支持布什,支持这场战争,支持美军,因为各国间×××××××保卫×××××××打击基地组织×××××××,那位女士一直往比利身上靠,拍着他的胳膊。比利渐渐进入了初级催眠状态,感觉身体麻麻的,很舒服。这时他的头骨被打开,脑子飘进了冰冷的空气——
无论这些美国同胞是什么年纪,什么身份地位,比利都忍不住把他们当作小孩子。他们像一群聪明自负的孩子,大胆高傲、独断专行,费多少口舌都没法让他们明白战争就是不折不扣的罪孽。比利同情他们,鄙视他们,爱他们,也恨他们。这些孩子,这些男孩女孩,这些娃娃,这些婴儿。美国人都是小孩子,得去外面看看才能长大,有时甚至会死在外面。
“伙计,刚才那个女的。”大家继续往前走的时候,克拉克说道,“那个带着孩子的金发美女!刚才她丈夫给我们照相的时候,她简直就在用屁股蹭我那里。”
“胡说八道。”
“没胡说!我马上就硬了,伙计。她的屁股就在那里蹭来蹭去。再来个五秒,我就忍不住了,我没骗你。”
“听他胡扯。”曼戈说。
“我对天发誓!然后我说,嘿,把邮件地址给我,回伊拉克以后咱们保持联系,可她好像听不懂我的话。婊子。”
曼戈说他不信,不过比利觉得有可能,女人见到穿制服的男人就有点疯狂。他落后大家几步,看了看手机。里克牧师又给他发来一段《圣经》——
你们当知晓耶和华是神!
我们是他造的,也属于他。
这家伙真是没完没了,像个披着羊皮的二手车推销员。比利把短信删了,心想藐视牧师不知会不会遭报应,尽管藐视的只是个垃圾牧师。“你不冷吗?”一个路过的女人问道,比利微笑着摇摇头说:“不冷,夫人。”他真的不冷,他并不羡慕球迷们奢华的裘皮大衣、鼓鼓的羽绒服、熊掌般的手套和忍者面具。很多男人也穿皮草,这是时下的潮流。突然,麦克少校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走在他身边。
“麦克劳林少校,长官!”
少校迷迷糊糊地看了他一眼。比利这才想起应该提高嗓门。
“我们担心你,长官!我们不知道你去哪儿了!”
少校皱了皱眉。“看清楚了,士兵,我一直都在。擦亮你的眼睛。”
收到,在少校看来他一直都在,对于一个步兵来说这样就够了。收到,长官!少校低下头闷闷不乐地看着鞋子,大踏步地往前走,比利突然像条小塞特猎犬般紧张起来。试试看吧,傻瓜,比利自言自语。还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吗?他需要有人指导,需要有人和他谈谈死亡、悲痛和灵魂的宿命,需要有人和他好好讨论这些事情,而不是胡说八道贬低它们的真正意义,而麦克少校可能懂这些。每当别人问比利祷告吗?信教吗?或是明确地问他得到救赎了吗?是基督徒吗?他总回答是的。这样的回答会让对方高兴,而他也觉得这也算是实话,虽然可能跟对方想的不太一样。他想说的是,他确实依赖这些,就算不是基督教信仰的全部,也毫无疑问是其最核心的教义。神秘,敬畏,深切的悲与痛。哦,我的同胞。在施鲁姆死的那一瞬间,他感觉到施鲁姆的灵魂离开了身体。轰隆一声巨响!好像高压电线爆炸后,比利被烧焦的电线环绕。那挥之不去的混沌就像被一个厉害的重量级拳击手狠狠揍了一拳。有点像脑震荡,有时他觉得耳朵里还在嗡嗡响。
比利现在懂了:灵魂是一种看得见摸得着的实在的东西。这两个星期,他周游了这个伟大的国家,满心相信总有一天会遇上一个人,为他解释他经历的事情,或者至少帮他梳理出个头绪。他遇到了里克牧师,一时软弱,对牧师吐露了心事,结果那不过是一个自以为是的混蛋。戴姆与这件事联系太过紧密,而且比利需要的是一个稳重的成年人形象。有一段时间,比利以为艾伯特就是他需要的人。艾伯特阅历广泛,受过良好教育,好像懂得很多,可以把太阳说沉了又升起来。但后来比利失望了。并非因为艾伯特缺乏同情心——虽然有时候他会冷漠地看着你,好像你是他下一口要吃掉的汉堡,而是艾伯特对什么事情都挖苦讽刺,包括他自己。艾伯特自认为聪明,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是如此,但正是这种内在的世故让他没法成为比利最需要的那个人。
于是,只剩下麦克少校是最佳人选了。如斯芬克斯、僵尸和幽灵一般,极少说话,从不去撒尿的麦克少校。只有百分之四十的时间出现、出现时也只有百分之六十的魂儿跟随的麦克少校。所以,比利此刻才极其沮丧地跟着自己的长官走在大厅里。他想知道那天在拉马拉发生了什么。那天少校是否有兄弟或朋友牺牲,他有没有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去。比利迫切需要跟谁好好谈一谈,男人之间战士之间推心置腹的交谈,他渴望简单粗暴但却实用的智慧。可他不知道怎么跟长官攀谈,更别说破解少校失神的密码,挖出私密的真心话。他该如何打破沉默呢?哟,少校,瞧这儿有桶装的喜力啤酒!可惜这时乔希带着大家拐进外廊,来到一部专用扶梯前,比利觉得机会溜走了。两个人高马大、西装革履但看上去没什么自信的保安看了一眼B班的球馆通行证,摆摆手让他们过去。扶梯载着大伙儿往上走,塞克斯高声说道:“伙计,这是通往天堂的阶梯!”说完他大笑起来,好像说了一句多么风趣的俏皮话。比利故意站得比少校低了一个台阶,心想没戏了。他缺乏勇气和口才,而少校的耳朵又听不清,有些事情是不能用泡路旁酒吧时的音量说的。死亡、悲痛和灵魂的宿命,它们是需要在清醒时认真探讨的话题,不可能靠吼来吼去聊出什么结果。
所以比利什么都没说,少校也什么都没觉察。一行人跨出自动扶梯,来到一个叫蓝星层的地方。乔希带他们走到一部写着“非球场俱乐部会员不得入内”的电梯前,掏出卡片在门禁上刷了一下,大家步入电梯。两对穿着考究的夫妇走进了轿厢。他们的年纪足以抵得上任何一个B班队员的父母,不过金钱帮他们减去了至少十岁。没有人打招呼。电梯门关上,也锁住了女人的香水味,刺鼻的柠檬麝香瞬间弥漫开来,好像燃烧的柠檬树。电梯一声闷响,启动了,比利的肠子突然咕噜作响,想要通过肛门打个大嗝。他竭尽全力强忍着。一阵难以察觉的颤抖在B班中蔓延;有些人站得僵直,有些人不停换腿,拳头一张一合。哦,天啊,上帝,拜托,不要在这里,不要在这时。大家都咬紧牙关,直视前方。为何狭小的空间一定会刺激这些士兵的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