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当他们走进那家德国夜总会时,一支乐队正在演奏轻快的舞曲。那是一间长方形的房间,没有任何装饰品,被毫无遮挡的灯光照得惨白。墙上粗糙地刷了涂料,那高高的半球型天花板给它增添了一丝大教堂般的氛围。那以前是个学校礼堂,但建筑的其他部分都被炸飞了。

椅子是硬折叠椅,桌子也一样,光秃秃、硬邦邦,没有任何装饰。房间里满满的全是挤在一起的人,所以很多时候,侍应无法直接给某张桌子上酒,不得不请站在中间的情侣把酒传过去。沃尔夫在这儿认识很多人,他们便跟着他魁梧的身躯到了一张靠墙的桌子旁。

沃尔夫把他的香烟递给周围的人,并跟侍应说:“六杯酒。”同时,他把剩下的香烟塞到侍应的手中,“纯的那种。”侍应鞠了个躬,匆匆走掉了。

麦亚夫人转着她金色的头环视这间房。“这里不怎么好。”她说。

艾迪拍了拍她的手:“宝贝,这是为了那些输掉战争的人。”

莫斯卡对着赫拉微笑:“并不太糟,是吗?”

她摇了摇头。“这里不一样,”她说,“我应该看看我的德国同胞是如何自娱自乐的。”莫斯卡没注意到她语调中的轻微罪恶感,但艾迪明白过来,他漂亮的嘴唇划起一条微笑的弧线。一件武器被他发现了,他想着,感到得意洋洋、激情满溢。

“这地方有个好故事,”沃尔夫说,“他们得贿赂军管政府的教育官员批准把它作为一个不适合任何学校活动的地方,然后贿赂艺术官员允许把它用作娱乐用途。没人知道这里到底是不是真的安全,”他补充,“不过无所谓,反正几天后它就会被关闭了。”

“哦,为什么?”赫拉问。

“等着看吧。”沃尔夫说,知悉一切地微笑着。

列奥带着他惯常的幽默说:“瞧瞧他们,”他指了指整间房,“我一辈子都没见过看起来这么凄惨的人,而他们却乐意花钱度过痛苦时光!”他们大笑起来,侍应送来了他们的酒。

艾迪举起酒杯,英俊的脸摆出一副假惺惺的正经:“愿我们的朋友们幸福,他们是一对佳偶。瞧瞧他们,一个是位甜美柔和的公主,而另一个则是闷闷不乐的凶汉。她会帮他补袜子,每晚都把他的拖鞋摆好,他的回报则是几句精心挑选的粗话和一个拳头。我的朋友们,这场婚姻十分完美,如果他没先杀了她,它一定会维持一百年。”大家都喝着酒,莫斯卡和赫拉相视而笑,就像他们知道正确答案,一个这张桌子上其他人都猜不到的秘密。

两对情侣去房间那头搭起的舞台前的小舞池跳舞,沃尔夫和列奥留了下来。沃尔夫富有经验的双眼打量着周围。

香烟的烟雾缭绕着人群升上高高的穹顶,这里的常客成分很奇特,年长的夫妇可能卖了一件好家具,决定放纵一晚来减轻千篇一律的生活的枯燥;年轻的黑市贩子,跟美国的炊事兵和陆军福利社官员交上了朋友,和穿着尼龙丝袜喷着香水的年轻姑娘坐在一桌;走私钻石、皮草、汽车和其他值钱货的老人,坐在他们身边的是打扮并不富贵的姑娘,她们是安静的情妇,跟他们保持着长期的按月领钱的关系。

房间虽然挤满了人,但并不嘈杂,大家聊天的音量并不大。隔很长一段时间,才有人点酒水,视线所及之处并没有看到任何饰品。乐队尽力模仿美国的爵士乐,鼓手的方脑袋左右摇晃着,略有些拙劣又含蓄地学着美国表演者那种无法抑制的内心节奏。

沃尔夫跟其他桌那些他用香烟做过交易的黑市贩子点了点头。他们一走进来就被人看出是美国人,他想,有趣的是,最明显的特征是他们的领带而非别的。这里的其他人也都衣着光鲜,但不知为什么,黑市就是无法提供领带,这里的人只能戴着暗沉破烂的布块当颈饰。沃尔夫把这个信息存到脑子里,这是另一个可以轻松赚钱的方法。

音乐停下来,每个人都回到自己那桌,艾迪因为跳舞和麦亚夫人的身体有了接触而满脸通红,他死死盯着靠在莫斯卡椅子边坐下来的赫拉,她的手搭在他的肩上。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那坚硬苍白的身躯躺在褐色的陆军毯上摊开着,摊开着,他的脸贴近她洁净而驯服的脑袋。有那么一刻,虽然他不知那怎样才会发生,但他确定自己能成功,然后这个影像被打碎了,从乐队演奏区下方的那一圈玫红光圈——整间房唯一一种友善的颜色——传出三声短促而威风的号声。

细微的嗡嗡声安静下来,明亮的白光暗淡了些,房间变得像个洞穴,高高的穹顶隐没在他们上方的黑暗中。

礼堂的舞台上,一排姑娘出来跳舞,她们跳得糟糕到下场时连一点礼貌的掌声都没有。她们之后是一个变魔术的,然后是杂技演员。接着是个身材粗壮、声音尖细又微弱的年轻女歌手。

“上帝,”莫斯卡说,“我们赶紧走吧。”

沃尔夫摇了摇头:“再等会儿。”

观众仍然很专心,充满期待。小号又吹出一个花音,灯光变得更暗,几乎成了漆黑。房间那头的舞台变成一个被照亮的黄色方型,从光圈外黑暗的地方优哉游哉地走进来一个小个子却衣冠楚楚的人,一张丰满圆润像橡胶似的天生搞笑艺人的脸。迎接他的是一阵雷鸣般的掌声,他开始跟观众闲话家常,好像他和大家之间完全没有任何交流障碍。

“我必须道歉,我最著名的表演中的一部分今晚不能演了,我的狗弗莱德里克怎么也找不到了。”他顿了顿,他的脸上充满悲伤,然后是假扮的愤怒,“太可惜了,真的十分可惜。我训练了十只狗,它们却总是失踪。在柏林,不见了;在杜塞尔多夫,不见了;现在是这里,总是这样。”一个姑娘匆匆登上舞台,她在他耳边低语,搞笑艺人点了点头轻快地转向观众,“我的朋友们,经理让我宣布,这个表演结束后将会有肉三明治提供,”他挤了挤眼,“不用配给卡,但当然会是高得离谱的价格。现在,我刚才说到……”他停下来,脸上现出一种极其好笑的好奇、沮丧,然后是恍然大悟,那让观众们笑得前仰后合,“弗莱德里克,我的弗莱德里克。”他尖叫着冲下舞台。等他重新走进光圈中时,正大嚼着一个三明治。笑声渐止之后,他悲伤地说:“太迟了。但它直到最后都是个好朋友,一个真正好吃的三明治。”他张大嘴几乎把整个三明治咬了下来。

等待着掌声平息,他擦了擦嘴,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