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巴斯克海岸餐厅(第3/9页)

“我从没听说过一件关于塞林格的怪事,”库珀太太吐露说。

“我听说的关于他的事情,没有一件是不怪的。他肯定不会是你在派克大道上每天见着的那种普通犹太男孩。”

“噢,那件事并不真是关于他的,而是他一位朋友。他那朋友去新罕布什尔拜访他。他是住那儿吧?住在一个非常偏远的农场上?嗯,那是二月份,天气特别冷。一天早上,塞林格的朋友不见了。他不在卧室,门前屋后四处找遍也没找着。最后,他们终于找到他了,在大雪纷飞的森林深处。他躺在雪地里,身上裹一条毛毯,手里握着一个威士忌空酒瓶。他断送了自己的性命,因为喝了太多威士忌,最后睡着了,被冻死了。”

过了片刻,马陶太太说:“那的确是怪事了。不过那肯定也很美妙——乘着威士忌的酒力,全身燥热,漫步游荡在星光灿烂的寒夜里。他为什么要这样呢?”

“我知道的就是给你讲的这些了,”库珀太太说。

一位离场的客人——一张红脸膛红得通彻,皮肤黝黑,顶上开始见光,看上去像个笨蛋——在她们桌前停下脚步。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库珀太太,眼神里既有着迷,又有笑意,还有……些许的冷峻。他说:“你好啊,格洛丽亚。”库珀太太微微一笑:“你好,亲爱的。”但当她试图辨认那人到底是谁时,她的眼皮子抽动了几下;接着,那人又道:“你好,卡洛尔。还好吧,靓妞?”她一眼就认出来这人是谁:“你好,亲爱的。还住在西班牙?”那人点了点头;他目光重又回到库珀太太身上:“格洛丽亚,你还是跟从前一样漂亮啊。更漂亮啦。再见……”他挥了挥手,转身走了。

库珀太太瞪着他离去的背影,阴沉着脸。

最后,马陶太太说:“你没认出他,是吗?”

“没……有。”

“人生呀。人生。真的,太伤感啦。一点也记不起他来了么?”

“很久以前。某些东西。一场梦。”

“那不是梦。”

“卡洛尔。够啦。他是谁呀?”

“几曾何时,你那么看重他。你为他做饭,为他洗袜子”——库珀太太睁大了眼,目光游离——“他当时在部队的时候,你跟随他从一个军营到又一个军营,住在装饰单调乏味的房间里——”

“不!”

“是!”

“不。”

“是,格洛丽亚。你的第一任丈夫。”

“那……人……是……帕特·德·西科?”

“哦,亲爱的。我们就不要去回想啦。毕竟,你都差不多二十年没见过他了。你那时还不过是个孩子。那不是,”马陶太太有意转移话题道,“杰姬·肯尼迪吗?”

这时,我听到艾娜夫人也说到同一话题上来了:“这眼镜简直要把我变成瞎子啦,但刚进去那位,不是肯尼迪太太吗?还有她妹妹?”

的确是;我认识这个妹妹,因为她曾跟凯特·麦克劳德一道上学,而且就在凯特和我参加在塞维利亚举办的费里亚博览会时,她还跟我们一起在阿布纳·达斯廷的游艇上吃过午饭,然后我们又一起滑水,至今我还时常在想,她真的好美,金棕肤色,晶亮晶亮的,穿一件白色泳装,白色的滑板嘶嘶地平稳滑行,在浪涛间俯冲侧滑时,金棕色的头发猎猎飘扬。因此,当她停下来跟艾娜夫人打招呼(“你知道从伦敦过来时,我跟你在同一班机上吗?可你睡得那么香,我都没敢说话”),然后看见我,并且记起来我是谁的时候,真是好不让人开心:“呀,你好啊,琼斯儿,”她说——她粗哑的嗓音轻柔而温暖,说话时身子也随之轻轻颤动,“你晒伤怎么样了?记着,我警告过你的,你就不听。”她蜷起身子躺到她姐姐身旁一张长软椅上,笑声渐渐不闻。她俩脑袋碰在一起,像两只悄言密谋的弗兰德牧羊犬。你真想不明白她们到底为何如此相像,尽管她俩鲜有共同的特征,除了一模一样的声音,两眼同样拉得很开,还有某些一模一样的动作手势,尤其是说话时,目光习惯性地深深凝视着对方眼睛,不住地点头,一脸理解同情的神情,那么迷人,那么严肃。

艾娜夫人评点说:“看得出来这俩女孩都曾迷倒过一些个大人物。我知道很多人都受不了她俩,尤其是女人,这一点我也能理解,因为她俩不喜欢女人,对任何女人都从来没一句好话。不过,她们跟男人却相处非常融洽,真像一对西方版日本歌伎;她们知道如何为一个男人保守秘密,如何让男人感觉自己很重要。如果我是男人,我自己会爱上李。她身段之美妙,简直就像古希腊的塔纳格拉城雕像;她柔媚而不柔弱;她是我所认识的人当中,少有的几个能够既率直,又讨人喜欢的人之一——一般人都是舍此取彼的。而杰姬——不,她不属于同一个星球。她非常上镜,那是当然;不过效果却有点儿……粗俗,夸张。”

我想起一个夜晚,我跟凯特·麦克劳德和一帮人等去参加一个在纽约哈莱姆区一家舞厅举办的伪娘时装大赛:伴随着萨克斯管乡土爵士风的鸣鸣,几百个年轻的伪娘身穿手工缝制的裙装,招摇而过:布鲁克林超市店员,华尔街跑堂,黑人洗碗工,身穿丝绸满脑子奇思幻想的波多黎各侍者,歌舞团男生、银行出纳与爱尔兰电梯服务生装扮成玛丽莲·梦露、奥黛丽·赫本,或者杰姬·肯尼迪。事实上,最受欢迎的创意就是肯尼迪太太;有十多个男生,其中包括冠军得主,都模仿她的装扮:高耸入云的发型,翼状眉毛,阴郁、淡彩的嘴唇。而且在真实生活中,她给我的也是这样的印象——并不真的是个女人,而是一个精妆巧扮的易装男,扮作肯尼迪太太的模样。

我跟艾娜阐明了自己的想法,她说:“我所谓的……夸张,说的就是这意思。”又道,“你可曾认识罗西塔·温斯顿?很不错的一个女人。一半的印第安切罗基血统,我相信。她几年前患了中风,现在还不能说话。或者,准确地说,她只会说一个词。中风的人往往都是这样子,以前啥都会讲,如今却只剩下一个词。罗西塔会说的一个词是‘漂亮’。非常合适的一个词,因为罗西塔一直以来都喜欢漂亮的东西。这让我想起老乔·肯尼迪。他也是,只剩下了一个词。他那个词是:‘真该死!’”艾娜示意服务员倒香槟。“我跟你讲过他那次强暴我的事吗?当时我十八岁,到他家做客,而且是他女儿可可的朋友……”

又一次,我的目光在屋子里漂游,沿途看见一个蓝胡子、戴着奶罩的第七大道牛郎,在设法哄骗一个《纽约时报》隐蔽男同编辑;还有戴安娜·弗里兰,那位头发上抹着润发膏,五彩缤纷如一只孔雀的时尚杂志编辑,与之同桌的是一位年长的男人,让人隐约想起某样低调奢华的物件,比方说一颗品质上好的灰色珍珠——他就是梅因布彻;还有威廉·塞·佩利太太,在跟她的姊妹约翰·海·惠特尼太太共进午餐。坐她们旁边的一对我不认识:一个女人,四十,或者四十五,说不上漂亮,却很是优雅地裹在一袭褐色巴黎世家巴伦西亚加套装里面,翻领上别一枚领针,领针上镶着几颗黄棕色钻石。她的同伴则年轻得多,二十,或者二十二,一尊健朗的雕塑,一身日晒棕,看上去似乎整个夏天里都在航海横渡大西洋。她儿子?但不会,因为……他点燃一支烟,递给她,他们的手指意味深长地触碰了一下;接着,他们的手握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