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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小时后,本杰明在欧莫佛斯站下车。这趟旅程就像他的拉斯穆斯多年前的旅程一样,只不过是反方向。他一手抓着花店买的红色郁金香,另一手提着手提箱。假如要坐飞机,手提箱还可以直接带上飞机,多方便,还有小轮子与伸缩式把手,可以将行李拖着走,不用手提,更不用肩扛。

两个男孩在月台上练滑板。其他也在欧莫佛斯下车的零星旅客急匆匆地赶向停车场,准备发动车子。

火车驶远以后,他举目四望:黄色的木造车站,铁轨另一头是一间小吃店,屋顶上有个麋鹿雕像,和真正的麋鹿实际大小相当。

白麋鹿。

他没看错,小吃店就叫这个名字:白麋鹿。

本杰明笑了。他的拉斯穆斯曾经多次提过,小时候曾看过一只白麋鹿。现在连他都看到了。

一位年纪远比本杰明大的男子走上前来,带着浓浓的维姆兰省口音问候寒暄。他的眼中散发着光芒。

“火车竟然准时到站,真是不可思议!”他边笑边伸出手,“我就是霍格。欢迎!”

他们问候了彼此。

“好漂亮的花啊!”霍格喊着,又笑了起来。

本杰明这下子可糗了,这些花其实不是要给霍格的。他该帮他也带上一束花的!这些红色郁金香是要给拉斯穆斯的。

拉斯穆斯最喜欢红色郁金香,每次只要买花,一定就买红色郁金香。拉斯穆斯去世后,只要花季一到,本杰明就会在两人的照片旁边摆上一个花瓶,插上红色郁金香(1)。

“这是要给……我不知道这附近有没有花店……”

霍格微笑着挥挥手,想让本杰明不用感到羞赧,同时从本杰明手中取过手提箱,身手之利落,令人惊讶。

“不,怎么好意思麻烦您呢?请您等一下!”本杰明从这位矮小的男子手中取回手提箱,拉长把手,向他示范如何毫不费力地拖动手提箱。

霍格看了惊奇不已地叫道:“他们在斯德哥尔摩还真会变新花样!”

本杰明一时无言以对。

“不会吧?你没见过有装轮子的手提箱吗?”

霍格大笑起来,笑到几乎要岔气。

“我只是跟你开玩笑的啦!哈哈哈!”

他友善地从侧面推了本杰明一把,又取过手提箱开始拖着走。

“你知道的,我们维姆兰省的‘村民’都有点鬼鬼祟祟的,大家从来就不知道该把我们摆在哪里!不过你跟一个维姆兰小子同居过,这你当然知道啦!”

他说着说着,朝那家小吃店的屋顶意味深长地点点头。

“你看到屋顶上那只白麋鹿没有?这可是小吃店前一任老板花钱买来的。”

“听起来很像轻歌剧!”

霍格又咯咯笑了。

“也许吧。我的车停在那边。”

霍格和本杰明驾车驶过整个欧莫佛斯,一路驶向科彭镇。途中经过一家已歇业的加油站,铺着柏油的地面上停着几辆已生锈报废的车子,其中一辆的轮子还被拆掉了。

霍格叹了一口气。

“唉,现在这些老地方都已经消失得差不多了。不过欧莫佛斯倒还有剩下两家比萨店。”

他又咯咯笑了。

“以前有三家比萨店,这些店彼此之间斗争的历史可复杂了。先是来了两个库德族人买下了比萨店,他们是亲戚。你应该看到了铁路天桥底下那家店吧?那家的老板是叙利亚人,人很好的。那两个库德人中的其中一个心地也很好,他在市中心开比萨店,和叙利亚人合作,一切本来都其乐融融,好得很。可是,后来那个心地很好的库德人离了婚,他的大伯就把以前那家五金行买下来,开了另一家比萨店,想要把原先那一家搞垮!对,你一定觉得这个库德人很坏。最后那个善良的库德人只有关店走人,搬离这里。但这里很快就会剩下那个善良的叙利亚人了,因为那个笨大伯对人施暴,被关进监狱。就是这么一回事。你听懂了吗?”

本杰明只微笑着摇摇头。

“太糟糕了!”他只能勉强挤出这句话来。

“可不是吗?”霍格轻笑着,听起来很是满意,“人跟人一旦不合,就会变成这副德行。”

“我们离科彭还有多远?”

“哦,大概再有一刻钟就到了。到那边时千万别眨眼哦,不然你会错过一整座城市。”

霍格又笑了,不过这次他马上又止住笑意,变得正经八百起来。仿佛他这时才想到本杰明为什么千里迢迢从斯德哥尔摩跑到这里来。

“拉斯穆斯死了一年后,哈拉德也死了。”他的口气全变了,“可怜的家伙,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他挺不住了。莎拉则是去年过世的。我想,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你来这儿,就直接联络你了。”

本杰明微笑:“你人真好。我还在想,这乡下地方怎么会有人认识我?”

“没有……有……哎呀,这要怎么说呢?这里的人你用一只手都数得出来……”

这回本杰明忍不住笑开了:“呵,你真数得出来?”

霍格清了清喉咙:“我在想,你要不要先去拉斯穆斯坟前看看?”

“好的,就这么办。”

“而且要赶在天黑以前。”

他们不作声,继续向前行驶,穿过茂密、无尽延伸的树林。

他们终于通过那块蓝色的路牌,上面用大写字母写着“科彭镇”。

本杰明的心灼烧着,全身上下不禁一阵颤抖,心开始怦怦狂跳起来。

“好了,我们到了。”霍格柔声说道,同时放慢速度。他们缓缓穿过整个小社区。

“啊,真的就是这里吗?”

本杰明的声音开始变得含混不清,只好清清喉咙。

“这就是有名的科彭镇……”

他努力想摆出轻松诙谐的口气,但一说出口却全变了调。他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声音是多么空洞。他的声音仿佛来自一片虚无,话刚出口,就只剩下空洞的回音。

和爱人生离死别,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了。

就是那时,科彭镇将拉斯穆斯这个游子一把抓了回来。

他脑中一再想着这一幕。

社区。森林。旧工厂。拉斯穆斯亲口描述过的、那条位于欧颜与欧莫佛斯之间的路。

老家。客厅那面窗户——拉斯穆斯总是站在窗前,额头贴紧冰冷的玻璃,对着玻璃吹气,在雾气里写下自己的名字。

一切就像回忆一样,真美,历历在目。

拉斯穆斯一定记得这一切的,即使他从来没……

霍格的话打乱了他的思绪,所有想象一时间烟消云散。

“拉斯穆斯儿时大部分的风景都在这里了。这里有好几家银行,ICA和Konsum超市,国民社保局和派出所,以前甚至还有一家旅馆,不过现在早关门了,就像大部分的商店一样。超市开始卖花以后,连花店也关门了,你事先带花来真是有远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