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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格微笑,望着本杰明膝前的郁金香点点头。

“现在已经没有五金行了,维德玛文具店还在,不过为了生存不得不卖起衣服来。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对吧?他们也是不得已的。最早还有广播电台,不过80年代后就撤掉了,差不多就在拉斯穆斯死时……”

他安静下来,小心地咳了两声。

“不过嘛,爱丝崔德女性发廊还在!”他笑道,“而且我们至少还留下一间加油站,现在叫‘小城加油站’。”

霍格搔了搔头发。

“现在要购物,大家全往挪威、往夏洛特堡挤。我们离边境这么近,挪威人当然乐得我们从瑞典去购物啰。”

突然,霍格拐到路边,停下车子,将引擎熄火。他朝右边点点头。

“这就是药店,我以前就在这里上班。现在药店已经私有化了,店名叫‘爱心药店’。不过,省政府当时已经决定将医疗服务中央化,还要将地区医疗服务分给夏洛特堡管理,就算没私有化,药店也很难不关门大吉。地方政府和议会财政吃紧,能省的,他们全省了。”

“你们难道不能抗议吗?”

“当然可以,要是现在还有帮助的话……”霍格指了指,“整栋建筑最古老的部分就在这儿,省立医院接待中心和医生宿舍。后来一度改为保健中心与牙医诊所,不过现在全撤了。”

“莎拉不就在保健中心上班吗?”

“是的,不过这一切很快就要消失了,只剩下殡仪馆和养老院。”

他又咯咯笑了。

“所以啊,等到老的全死光、埋光以后,就什么都不剩了。”

“听起来真是可悲。”

“现在大家拼命想搬出去,连我都在阿尔维卡找了一间公寓。”

霍格又叹了一口气,随后推到一挡,缓缓开回路面。

突然,他眼神一亮,又笑了起来。

“不过,你知道吗?这里竟然开了泰式按摩店!”他狂笑起来,笑到上气不接下气,“该死的,也许改天应该去试试看,体验一下……”

本杰明说,他曾经在泰国做过一次泰式按摩浴。霍格则说,他从没去过那种地方。

右边出现一座加油站,还有附属小商店,招牌上写着“小城加油站”。霍格又停车,这次指指左边。

“就在那儿。”

本杰明看见一间不起眼的小屋,外墙刷成浅粉红色,除了四方形小窗户外,还有一扇落地窗,想必是后来增建的。窗帘、天竺葵、砾石路面、几棵老苹果树,还有秋千。

拉斯穆斯就在这里长大。

本杰明不胜惊异地打量着这小小的屋子。

几个孩子在庭园里玩耍,看见霍格,他们停下手头的游戏,朝他招了招手。他也朝他们挥了挥手。

“好可爱的孩子啊!”

然后他开车离去。

霍格停车,熄火。两人下车走进墓园。

秋季的斜阳低垂,依依不舍地逐渐聚集,在靠拢的乌云下投映最后一抹留恋的夕照。地面上的阴影越拉越长,冬天的脚步近了。

路的一边是农田,更远处是一片森林。另一边是一座建于17世纪的教堂,墙面刷得粉白。斜阳映照在教堂的尖塔上,向聚拢的乌云发出幽微的反光。

整座墓园外围着一道低矮而老旧的石墙。本杰明双手冰冷,全身冷得发抖,但还是紧紧抓着红色郁金香。

他们朝墓碑走去。

他朝拉斯穆斯走去。

自从20年前5月的那一天,拉斯穆斯离开人世后,两人就不曾再见面。

这些日子里,两人一直失落着,不知对方究竟在何处……

霍格点点头:“远处那一座墓就是了。我就站在这边。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本杰明朝远处一排墓碑走去。

这时,霍格又从后面喊他。本杰明转过身来。

“对,还有一句话,我一定要说完。这真是太遗憾、太可耻了。这一切,太遗憾、太可耻了。”

这位矮小的男子声音已经嘶哑。当他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声音时,只好别过身去。

本杰明握紧拳头。

他现在还不想哭出来。

他想再忍一下,不要被内心涌出的情感击倒。

他再次转身走向那排墓碑。然后,他看到了。他看见了拉斯穆斯。

这块灰色的石墓碑和其他墓碑不太一样,只有正面经过粉刷。正面是哈拉德与莎拉的名字及生卒年。看得出来,莎拉的名字还是新刻上的。然后,就是拉斯穆斯的名字。

拉斯穆斯·史达尔:1963—1989。

他望着这个名字,这个年份,一读再读,泪水溃堤而出。现在,再也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止两人重逢了。

他把郁金香放在一个用柴枝固定在地上的小容器里。这些远道从斯德哥尔摩来的红色郁金香已经有些枯萎了。

本杰明站在墓前许久。

他终于回到爱人的故乡了。

他一语不发。千言万语在脑海中打转,然而话一出口就只剩下这几个字:“拉斯穆斯,我是多么爱你。”

多年前,那个梦境一般的圣诞夜,他们初次邂逅。整座空荡荡的城市里,大雪纷飞。所有人高声唱着“平安夜,圣善夜”,只有本杰明不知所措——他没听过这首歌,根本不知道怎么唱,甚至第一次听见这段歌词:“……静享天赐安眠!”

唱完歌没多久,拉斯穆斯就走向门口,穿上大衣,谢谢保罗安排今晚的盛宴,准备告辞离去。本杰明见此情景,也跟了上去。

“你要走啦?我们一起走吧,这样路上也有个伴。”

保罗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呃,你要上哪儿去?”拉斯穆斯问道。

本杰明直接说:“有区别吗?你上哪儿,我就上哪儿。”

他俩一起走入暗夜。

本杰明与霍格走到教堂旁一处长凳,坐下来休息。

两人都沉默不语。本杰明的眼神望向前方远处的墓碑以及墓碑后的石墙。

石墙后面,又是不见边际的森林。

他好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霍格双手握紧,手放在膝上。

他耐心地等着。今天不急,他有的是时间。

既然都等了这么多年了,再多等一下也无妨。

一阵犹豫,迟疑,呢喃,结巴。找到正确的字眼至关重要,然后,所有情感就能乘着音韵,宣泄而出。

本杰明说话时,甚至没有看着霍格,仿佛他不是对着霍格说话。

他只是一直说,一直说。

他的话语,穿过20年的岁月,同时对生者与死者陈述;他对着墓碑,对着缓缓下沉的斜阳,对着石墙,对着农田与不见边际的森林,更对着自己沉重且无以名状的孤独与渴望说话。

“拉斯穆斯死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

他迟疑一下,继续说下去:“……才25岁。他生命中的最后两年……一切都糟透了,烂透了!跟地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