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4页)

我得向你们解释一下我们当时的处境:家里总是有一大堆猫。而距离我们最近的兽医,也远在七十英里外的索尔兹伯里。我记得当时根本就没人替猫做“去势”手术,而替母猫做结扎,更是连听都没听说过哩。家里养猫,就表示一定会生小猫,而且数量奇多,次数又频繁得要命。所以说,总得有人动手除掉这些多余的小猫吧。也许是某个在家里或厨房工作的非洲人下的手。我还记得,那时我常常听到他们说bulala yena(杀了它!)!不管是在家里或是农庄中,所有受伤和体弱多病的动物家禽,全都会得到同样的宣判:bulala yena。

不过,家里的猎枪和左轮枪,却是我母亲专用的武器。

比方说,蛇就是由她全权负责处理。我们向来就非常讨厌蛇。坦白说,我们根本就等于是跟蛇住在一块儿嘛,这听起来相当吓人,事实上也真的挺可怕的。但话说回来,我虽然怕蛇,但我真正最怕的还是蜘蛛——那些巨大无比、种类繁多,数量多得数不清的蜘蛛,让我的童年生活蒙上了一层阴影。我们常看到的蛇有眼镜蛇、黑色曼巴蛇、鼓身蛇,夜宽蛇。另外还有一种特别讨厌的蛇,叫做非洲树蛇,它们老爱缠绕在树枝或走廊柱等远离地面的地方,而谁要是胆敢打扰到它们,它们就会一股脑地把毒液喷到这家伙脸上。它们通常都是待在跟人类视线平行的地方,所以常常有人眼睛被它们毒瞎。但在我与蛇共住的二十年漫长岁月中,总共就只出过一次意外:有条非洲树蛇朝我兄弟的眼睛喷射毒液。幸好有个非洲人及时用灌木制成的草药进行抢救,才让他逃过失明的厄运。

不过,我倒是常听到有蛇出没的警讯。有蛇溜进厨房,有蛇缠绕在柱子上,有蛇躲在餐厅里面,它们似乎无所不在。有次我还糊里糊涂地把一条夜宽蛇看成一束毛线,差点儿就把它给拎起来了呢。幸好它被我吓了一跳,发出“嘶嘶”声响,才让我们双方因此而逃过一劫:我吓得赶紧落荒而逃,它也得以顺利脱身。还有一次,有条蛇钻进一个装满纸张文件的写字台。我母亲和仆人花了好几个钟头,才把那条蛇赶出来,好让她开枪把它打死。另外还有一次,有条曼巴蛇蹿到了储藏室的谷物箱底下。这下我母亲无计可施了,只好平躺在地上,朝这个距离她只有一英尺远的生物开了一枪。

曾有一次,有条蛇钻进了木柴堆里,使家里人大为紧张。当时是我告诉母亲,我好像看到有条蛇蹿进两根木柴中间,却因此而害死了一只心爱的猫咪。我看到的其实是猫的尾巴。我母亲听信我的话,朝一个移动的灰影开了一枪。猫立刻发出凄厉的惨叫,他的腹侧破了一个大洞,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他在木柴堆中挣扎滚动,不停地“喵喵”哀号,而我们可以透过他那脆弱碎裂的肋骨缝隙,看见他那血流不止的小心脏。最后他在我母亲的泪水与爱抚中死去。而那条造成混乱的眼镜蛇,此时却绕着数码外高处的一根原木,优哉游哉地打转。

另外还出现过一次大骚动,搞得家里人心惶惶,天下大乱,大家拼命大喊大叫,慌乱地互相警告。在芙蓉灌木和荆棘树丛间,那道岩石密布的小径上,有只猫正在与一条袅袅舞动的纤细黑蛇进行生死搏斗。然后蛇钻进一道约一码宽的荆棘树篱,躲在里面,用它那对闪闪发光的蛇眼,盯着没法靠近树篱的猫。猫在那里待了一整个下午,不停地绕着那丛多刺的荆棘树篱打转,朝蛇“嘶嘶”怒吼,“喵喵”叫个没完。但是等天一黑,蛇就毫发无伤地溜走了。

残缺不全的片段记忆,截头去尾的破碎故事。那只瘫在我母亲床上,痛苦地凄厉惨叫,双眼因蛇的毒液而高高肿起的猫,后来到底怎么样了呢?还有那只装了满肚子奶汁,腹部耷拉下来垂到地上,哀哀哭喊着走进屋中的猫,她又遭遇到什么样的命运?我们后来到工具房,去看她那窝躺在旧盒子里的小猫,却发现他们全都不见了。仆人检查盒子周遭的灰尘,说:“Nyoka。”一条蛇。

在童年时代,所有在我们生命中来来去去的人与动物,以及当时所发生的种种事件,我们总是理所当然地全盘接受。然而,它们若是突如其来地失去踪影,同样也不会有人去多作解释,或是提出询问。

但现在,当我回想起以前养过的猫、家里无所不在的猫、童年跟猫有关的上百件事情,以及与猫相伴所度过的漫长岁月时,我总是不禁为这背后所代表的繁重工作而大为震惊。现在我在伦敦家中养了两只猫,而我常说,若有人胆敢夸口说,光是为照顾这两只小动物,就得花费多少力气、操多少心的话,那可真让人忍不住笑掉大牙。

那时照顾猫的所有工作,必然全都落到我母亲头上。男人负责农事,女人照料家务,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就算农庄的家务比一般城里所谓的简单家事要忙上一百倍,情况也不会有所改变。何况能者多劳,就算只是以个性与能力来评断,这份工作也是非她莫属。她精明能干、通情达理,又富于人情味。同时,她又非常务实,不会轻易感情用事(不论从哪方面来看,我母亲都显得十分实际)。但最重要的是,她是那种了解事情该怎么做才最好,必要时也会动手去做的务实主义者。她是一个真正的厉害角色。

这些道理其实我父亲也都懂,他毕竟是一个乡下人嘛。但他对这一切却总是有些不以为然;每当有事情必须解决,有待进一步的计划,或是不得不采用最后的非常手段时——理所当然地总是由我母亲负责执行。“所以就这么决定了!没错吧!”他一开始会半是愤怒、半是钦佩地冷言冷语,“什么大自然嘛,”但他最后总是会屈服,“平常倒还挺好的,但只要一失控就不行了。”

但我母亲向来总是不遗余力地维护大自然的法则,事实上这不仅是她的责任,同时也变成了一种负担,像她这种个性,自然不愿浪费时间,来讨论这些多愁善感的哲学问题。“反正这又不用劳您的大驾,是不是啊?”她会这么回答。她的语气很幽默,似乎只是随口开开玩笑,但这句话自然带有怨恨的意味,因为我父亲并不用去淹死小猫,射杀蛇群,处死病弱的家禽,用硫磺熏白蚁窝。我父亲甚至还很喜欢白蚁,常常看白蚁看得入迷哩。

这一切使我更加无法理解,为什么在那可怕的周末,母亲会抛下我,让我跟父亲两人,和大约四十只猫一起待在家里。

我事后回想,我所能记得的唯一解释,就只是一句话:“她心肠太软了,连一只小猫都舍不得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