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4页)

这句话是我说的,语气烦躁不耐,并带有冰冷强烈的怒气。那时我正在跟母亲对抗,那是一场生死搏斗,一场生存之战,而这或许跟那件事有些关连,但我无法确定。但我此刻忍不住胆战心惊地猜想,她那时究竟是什么原因,才会突然丧失了勇气。或许那其实是一种抗议?那到底传达出什么样的内心悲痛?当年在她突然开口表示,她此后再也不愿去淹死小猫,或是动手除掉极需安乐死的成年猫时,她真正想要传达出什么样的心声?最后,在她明明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这件事在家里一天到晚提到,她不会不晓得)时,她为什么会断然抛下我们两人径自离去?

我母亲拒绝再担任管理者与裁决者的角色,来维持大自然合理繁殖与非理性增生之间的平衡状态,因此在短短一年之内,我们家和房子四周的库房,以及农场周围的灌木丛,就全都猫满为患了。各种年龄的猫:家猫、野猫、半驯半野的猫;长满皮癣、眼睛溃烂、残疾跛腿的猫。更糟的是,其中还有六只母猫怀孕了。照这样看来,要是再不想点儿办法,几个礼拜之后,我们家就会变成上百只猫的混乱战场了。

这下非采取行动不可了。我父亲这么说,我这么说,仆人们也这么说。我母亲却抿起嘴唇,一言不发地离开家门。她离家前先跟她最疼爱的猫咪道别,一只虎斑猫,家里所有猫全都是她的子孙。她温柔地抚摸猫咪,并轻声哭泣。我还记得,我当时觉得她这人真是婆婆妈妈,我并不了解这些泪水所代表的无助。

在她离开时,我父亲一连问了好几声:“嗯,看来是非做不可了,是不是?”没错,的确是非做不可。于是他打电话给城里的兽医。这并不是件简单的事。我们家跟其他二十名农夫共用一条电话线。你必须先等其他人聊完各式八卦题材,交换过各种农场情报后才能使用电话;然后你得打电话到车站,向他们申请一条可以跟城里通话的线路。等到有线路可以用的时候,他们再打电话通知你。从头到尾说不定得等上一个钟头,或是两个钟头。这使得情况变得更加糟糕,你坐在那边干等,眼睁睁地望着那些猫,暗暗祈祷这丑陋的事情能够快点结束。我们并肩坐在餐厅的餐桌边,等待电话铃声响起。最后我们好不容易才联络到兽医,而他表示,成年猫的最佳安乐死方法就是用氯仿。距离我们最近的药局是在二十英里外的锡诺亚。我们开车去锡诺亚,但那儿的药局周末休业。我们在锡诺亚打电话去索尔兹伯里,拜托那儿的一位药剂师,请他明天托火车运一大瓶氯仿过来。他答应试试看。那天夜晚,我们坐在屋前的星空下,只要没下雨,通常我们晚上都会待在那儿乘凉。我们心里很难过,既愤怒又充满了罪恶感。我们早早就上床休息,好快点儿熬过这段难挨的时光。第二天是星期六。我们开车去车站,但火车上并没有氯仿。到了星期天,一只母猫产下了六只小猫。他们全都是畸形猫:每只都有些地方不太对劲。我父亲说,这是近亲交配的后果。这么说的话,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可以让几只健康的猫,变成一大群病歪歪的残疾猫大军,实在令人感到太不可思议了。仆人把新生的小猫处理掉,而我们又度过了另一个悲惨的日子。我们在星期一开车到车站,等到火车,带着氯仿返回家中。我母亲预定在星期一晚上回家。我们拿了一个密闭式大饼干罐,把一只生病的可怜老猫关进去,另外再放了一块浸满氯仿的棉球。我不推荐这种方式。兽医说这会立刻见效,但事实并非如此。

最后,我们把猫全都赶进一个房间。我父亲带着他一次世界大战时的左轮枪走进房间,他说那比猎枪要好用多了。枪声接二连三地响起。那些尚未被逮的猫,开始察觉到他们即将遭遇的命运,激动地在灌木丛中到处乱蹿,发出凄厉的尖叫,想要逃过人门的追捕。我父亲曾一度走出房间,他脸色惨白,嘴唇紧抿,双眼泛着泪光。他很不舒服。然后他忿忿咒骂了好一阵子,再重新走回房中,而枪声又再度响起。最后他终于走了出来。仆人走进房中,把尸体运出来,扔进废弃的空井。

但还是有些猫逃过一劫——这三只猫,此后再也不曾返回对他们痛下杀手的残酷之家,所以他们自然是变野了,至于下场如何,就得看他们各自的造化了。我母亲回到家中,等送她回来的邻居离开之后,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穿越这如今只剩下一只猫的家。她心爱的老猫正躺在她的床上熟睡。我母亲并未要求我们饶过这只猫,因为他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太好。但她一回家就开始找他。她在他身边坐了许久,温柔地抚摸着他,轻声跟他说话。然后她走到阳台。我父亲和我就坐在那儿,两名自觉满手血腥的谋杀犯。她坐下来。他正在卷烟。他的双手仍在颤抖。他抬起头来望着她说:“以后绝不能再让这种事情发生了。”

我想此后再也没发生这样的惨事了吧。

那场猫的大屠杀让我感到非常愤怒,因为它原本是可以避免的。但在我记忆中,我并不曾因此而感到悲伤。自从多年前,在我十一岁的时候,一只猫的死亡,让我经历过强烈的锥心剧痛之后,我就刻意硬起心肠,以免再遭受到同样的痛楚。我望着那具冰冷沉重的尸体,实在无法相信,她在昨天还是一只如羽毛般轻盈的优雅生物,而我在那时暗暗许下心愿:我绝对不要再受到这样的痛苦了。但我心里其实很清楚,我以前早就发过同样的誓言。我父母说,当年住在德黑兰的时候,我才只有三岁大,有天我跟奶妈一起出外散步时,我居然不顾她的反对,在街上捡了一只快要饿死的小猫,把他抱回家来。他们说,我当时宣称说这是我的小猫,虽然家人拒绝收养,我还是顽强地一路抗争到底。小猫咪脏得要命,他们用高锰酸盐替他洗澡;在此之后,他就跟我同睡一张床。我片刻都不愿跟他分离。但我们依然注定要分开,因为后来我们举家迁离波斯,只好把猫抛在故乡。但也有可能是猫死了——我怎么会知道呢?不管怎样,在那遥远的过往,曾有一个小女孩,为了一只猫咪顽强抗争到底,终于为自己赢得了一位日夜相伴的贴心同伴,但到了最后,她终究还是失去了他。

在过了某个特定的年龄之后——有些人可能是在非常年轻的时候,我们生活中已不会再遇到任何新的人、新的动物、新的梦境、新的面孔,或是新的事件:一切全都曾在过去发生过,它们全都曾经戴上不同的面具,穿着不同的服装,用另一种国籍、另一种肤色出现过;但它们其实是一样的,完全一样,一切全都是过往的回音与循环往复;甚至所有的哀伤,也全都是许久以前一段伤痛过往的记忆重现,那难以言喻的哀伤,以泪洗面的日子,清冷孤寂的处境,遭受背叛的痛楚——而这全都是为了一只消瘦弱小的垂死猫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