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2/3页)

这时秋季已经来临,在过去几个月中,鲁夫斯的情况一直都很不错,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健康强壮的猫,如果出门探望他的朋友,有时还会在外面待上一两天才回家。但接下来他又不肯出门了,他生病了,可怜兮兮地窝在温暖的地方,他的爪子长了疮,那只老是好不了的发炎耳朵,让他难过得不断甩头,而且他又开始喝水喝个不停……我只好再带他去看兽医。医生的诊断是:情况不妙,大为不妙,这类脓疮是一种非常不好的征兆。必须再施用抗生素和维他命,而且在这种又湿又冷的天气里,绝对不能让鲁夫斯待在户外。接下来有好几个月,鲁夫斯完全不想走出屋外。他总是躺在暖气旁边,他的毛色变得黯淡无光,并且大把大把地掉落。他不管往哪儿一躺,就算只躺了短短几分钟,都会留下一大团橘色的毛,你可以透过那稀疏的毛看到他裸露的皮肤。但他最后还是渐渐康复了。

不幸的是,在鲁夫斯生病那段时间,家里还有另一只猫必须接受治疗。那不是我们家的猫,他不小心被车子碾过,动了一次大手术,目前先暂时待在我们家休养,等康复后再送到他的新主人家。现在家里有两只需要悉心照料的病猫,这使得我们家那两只宝贝猫看了很不顺眼,心里老大不高兴,最后他们干脆来个眼不见为净,成天待在花园里不肯进屋。接下来巴奇奇好像也生病了。每当我走进花园或是起居室的时候,都会看到他伸长脖子,用一种优雅而忧郁的模样连连咳嗽,活像是一位饱受折磨的落难贵族。我带他去看兽医,却完全检查不出任何毛病。没人能解开这个谜团。他继续咳个不停。只要我待在花园里,我每抓起一把移植泥刀,每拔掉一根野草,耳边都会响起他那嗄哑空洞的咳嗽声。这真是怪透了。有一天,我柔声安慰可怜的巴奇奇,询问他到底是哪里不舒服,而我自然得不到答案,于是我黯然返回屋中,但就在此时,我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出现了一个令人不快但却相当合理的怀疑。我爬到屋子顶楼,用望远镜观察巴奇奇的举动。他根本没在咳嗽,而是四肢摊平地躺在地上,舒舒服服地享受早春的阳光。我下楼走进花园,他一看到我,就连忙摆出蹲伏的姿势,伸长脖子,满脸痛苦地咳个不停。我带着我的小型望远镜回到阳台上,却看到他又躺了下来,一身美丽的黑白色皮毛在阳光中散发出闪亮的光芒,而他居然还在悠闲地打呵欠哩。幸好那只暂时在我们家养病的猫渐渐康复,搬到新主人家去住,而我们终于恢复了只有三只猫的正常家庭生活。巴奇奇的咳嗽怪病奇迹般的痊愈,而他也因此得到另一个绰号: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们都尊称他为劳伦斯·奥利佛·巴奇奇爵士。

现在这三只猫各自在花园里活动,但他们就像是三条平行线,谁也不理谁,完全无视彼此的存在:若是在无意间狭路相逢,他们就会用一种礼貌而冷漠的态度,假装根本没看到对方。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我看到隔壁家翠绿的草坪上有两只橘色的猫,其中一只是鲁夫斯。这时他的毛已重新长出来,只是比以前稀疏许多。他端坐不动,镇定地面对那只正在向他挑战的少年猫。这只猫披着一身鲜橘色的皮毛,亮丽得像是一枚阳光下的熟杏,一只毛发如羽毛般服帖柔顺的漂亮猫咪,他优雅地挥爪攻击,先挥出右爪,接着再换左爪,但他并没有真的打到鲁夫斯,反倒像是在攻击一只站在鲁夫斯前面的隐形猫或是幽灵猫。这只可爱迷人的年轻公猫一会儿坐,一会儿晃动身子,侧身逼近,爪子朝空中又拍又扑,简直就像是在跳舞,而他那身闪闪发亮的艳丽皮毛,使鲁夫斯在相形之下显得猥琐不堪。他们两个长得很像:我相信他应该是鲁夫斯的儿子,而我可以从他身上,看到衰老邋遢的可怜鲁夫斯,在尚未受到无情人类摧残之前的飒爽英姿。两只猫就这样对峙了好几分钟,甚至半个钟头。这是公猫常有的举动,他们似乎只是展开一场名义上的决斗或是比武大赛,完全无意去真正伤害对方。年轻公猫至少发出了一两声咆哮,但鲁夫斯只是稳稳地端坐在地,连一声也不吭。年轻公猫继续用他那对镶了圈红毛的爪子佯装攻击,然后他停下来,匆匆舔了舔自己的腹侧,似乎对这场打斗失去了兴趣,但鲁夫斯那副迟钝麻木的模样,又再度激起了他的斗志,认为自己有义务去进行攻击,于是他又重新坐起来,继续他那佯装攻击的舞蹈动作。鲁夫斯依然端坐不动,既不主动攻击,也不拒绝作战。年轻公猫开始觉得很无聊,慢慢踱到花园远处,他边走边玩,一会儿停下来扑影子,一会儿在草地上打滚,要不然就是暂时躺下来休息,或是钻到草丛里捉昆虫。鲁夫斯一直坐在原处,等年轻公猫真正离开之后,才气定神闲地出发上路,朝他今年春天固定的出游方向走去。现在他已不再往右边走去探望那位老太太,而是往左边出发,他会在那儿待上好几个钟头才回家,有时甚至会在外面过夜。他的身体已完全康复,而现在又是适合交配的春季。他每次出外回家时,都显得又饿又渴,这表示他没有遇到任何人类朋友。然后,随着春意日浓,他待在外面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甚至待上两三天才回家。我想他是认识一个猫朋友了。

以前我养过一只叫做灰咪咪的猫,她长得虽漂亮,却是个急性子,脾气又坏得很,从来不跟其他猫做朋友。在我送她去做结扎手术之前,她对她的交配伴侣完全不假辞色,甚至连那些跟她在同一个家里共度大半辈子的猫,她也同样心存敌意。她只跟人类做朋友,猫朋友却是连一个也没有。在她大约十三岁,已经年华老去的时候,她才首度跟另一只猫建立友谊。那时我住在一间位于顶楼的小公寓,这栋房子没有猫洞,只有一列通往前门的楼梯。她会从这儿走出去,绕到屋子后院去玩。她想回家的时候,可以自己把门顶开,但出去时就需要有人替她开门。她开始让一只老灰猫跟她一起回家,他跟着她爬上楼梯,在我们公寓大门前停下脚步,等她示意他继续前进,然后他在走到顶楼时又再度停下来,等着受邀进入我的房间:他并不是等我表示欢迎,而是在等她发出邀请。她喜欢他。这是除了她自己生的小猫之外,她这辈子第一次对一只猫表现出好感。他从容不迫地踏入我的房间——在他眼中,这其实是她的房间——然后朝她走去。在一开始,她会背靠着一把巨大的旧椅子作为屏障,双目灼灼地盯着他。她可不会轻易信赖任何猫,想都别想!他在距离她不远处停下来,轻柔地叫了几声。她发出一声有些勉强的暴躁叫声——她现在已变成一个爱吵架、脾气又坏的老太婆,但她却毫无自觉——他在离她大约一英尺远的地方蹲伏下来,定定地望着她。她同样也蹲伏下来。他们很可能就这样待上一两个钟头。在这之后,等她的心情变得放松一些,他们俩就会肩并肩地挨在一块儿,但他们虽然靠得很近,却从不会真的碰触到对方。除了几声轻柔的问候之外,他们俩完全不交谈。他们情投意合,想要跟对方坐在一起。他到底是谁?他住在哪儿?我一直都没有找到答案。他年纪大了,而且他的日子过得并不好,我把他抱起来,发现他轻得像个影子似的,而他的皮毛也毫无光泽。但他是一只完整的猫,一只有着绅士风度的老猫,他一身灰毛,配上雪白的胡须,态度彬彬有礼,温文尔雅,从不会要求特别待遇,事实上,他对生命已不存任何幻想。他会吃点儿灰咪咪的食物,喝些水,要是有牛奶的话,他也会舔上几口,但他好像并不饿。我经常在回家时,看到他在大门外等待,他抬头望着我,非常轻柔地“喵喵”叫几声,然后跟我一起爬上楼梯。他在走到我们家公寓门口时,先开口轻叫几声,再爬上最后一列阶梯走到顶楼,直接去找灰咪咪,而灰咪咪一看到他,就会先发出一声乖戾的嘟哝,然后才用欢迎的颤音邀他进房。他陪伴她度过许多漫长的夜晚。她现在改变了很多,不再像以前那样浑身是刺,动不动就发脾气。我曾经看到他们俩静静地坐在一块儿,就像是一对心意相通,无须再多作交谈的老伴。我这辈子从来不曾像此刻这般渴望能跟动物交谈。“为什么是这只猫?”——我好想问她,“为什么会选这只猫,而其他猫就完全不行呢?这只彬彬有礼的老猫究竟有什么优点,可以让你这么喜欢他?你喜欢他对不对,这你不会否认吧?在你这一生,我们家里养过这么多棒极了的猫咪,但你从来没喜欢过他们,现在你为什么偏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