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3/3页)

有天晚上,我们等了许久,老灰猫都没出现。第二天他也没来。灰咪咪一直在等他。她整晚都坐在那儿紧盯着房门。然后她干脆走下楼,到屋子大门前等待。她在花园里四处搜寻他的身影。但他从此再也没出现过,而她也没再交过任何猫朋友。后来,有只常来找我们家楼下猫咪玩的公猫生了重病,住在我们家里养病,几个礼拜后,在我的房间中——也就是她的房间中——死去。但她从来没承认过他的存在。她根本对他视而不见,表现得好像家里就只有我跟她两个似的。

我相信鲁夫斯也有一位这样的朋友,而他出门就是为了要去看朋友。

在夏季将近尾声的时候,有天夜晚,他跟我一块儿窝在沙发上,而到了第二天早上,我发现他仍然待在原处,甚至连姿势都没变。等他终于走下沙发时,我才看出他走路一跛一跛的,有条后腿完全没法使力。兽医说他被车子压到了:这可以从他的爪子看出来,猫在车轮逼近的时候,会本能地伸出爪子去抓。他的爪子碎裂,后腿严重骨折。

他的断腿从脚踝直到大腿根部,全都敷上了石膏,我们把他抱到一个安静的房间,在里面放了食物与清水,让他待在里面休息。他乖乖地在房里过了一夜,接着就吵着想要出来。我们打开房门,看他笨拙地拖着断腿,一级一级地慢慢爬下楼梯,走到屋子最下面一层楼,一边忿忿咒骂,一边设法拖着那条直挺挺、硬邦邦的断腿穿过猫洞,再一跛一跛,时走时跳地沿着小径往前走,然后再发出一连串咒骂,侧过身子,歪着断腿,从篱笆底下钻出去。他是往左边走,去找他的朋友。他去了大约半个钟头才回来:不管他的朋友是人还是猫,他显然是去向他的朋友通报他遇上的倒霉灾祸。他一回家,我就把他抱进房间,他似乎很高兴能回到这个避难所。他受到了惊吓,浑身颤抖,双眼流露出痛苦的神情。他的皮毛原本在夏季气候与良好食物的滋养下,已经恢复健康的光泽,但此刻却显得粗糙黯淡,才一下子,他又重新变回了一只无法替自己清理皮毛的老病猫了。可怜的老邋遢鬼!可怜的灾难猫!他就跟巴奇奇一样,老是会得到一些新绰号,只是这些绰号听起来全都可怜兮兮,令人感到难过。但鲁夫斯有着不屈不挠的精神,他可没那么容易就被击倒。他开始努力除去腿上的石膏,而且居然让他给办到了。我们只好再带他去找兽医,重新敷上一层他没办法去掉的石膏。但他还是不服输地继续努力。而且他每天都会辛苦地长途跋涉,爬下楼梯走到猫洞前,先迟疑一会儿,再拖着他那条直挺挺的石膏腿穿过猫洞,嘴里忿忿地骂个不停,因为他的断腿老是会撞到。接着我们就会看到他一跛一跛地越过满地泥泞与落叶,往花园尽头走去。他几乎得把整个身子贴到地面,才能从篱笆底下钻过去。他每天都不辞劳苦地去向朋友报告他的近况,回家时总是显得筋疲力尽,一躺下就马上睡着。但他只要一醒来,就会立刻开始他那除去石膏的辛苦工作。他躺过的地方总是会留下一堆石膏屑。

还不到一个月,鲁夫斯腿上的石膏就可以拆掉了,他的腿虽然还不太灵活,但已经可以走了,于是鲁夫斯又恢复了他原来的模样,一只热爱冒险的英勇雄猫,把家里当成吃饭睡觉的基地,成天在外面游荡,但接着他又生病了。有大约一两年的时间,他不断重复这好了又病、病了又好的循环过程。他健康的时候就出外冒险,生病的时候就回家休养。只是他的病情变得越来越严重。他的耳炎一直都没好。他会病歪歪地从外面跑回家求助。他会轻轻地把爪子探进那只化脓溃烂的耳朵,闻闻爪子,做出微微作呕的神情,再无助地望着他的护士们。在我们替他清理耳朵的时候,他会发出微弱的抱怨声,但他愿意让我们替他清理,而且也肯乖乖吃药,随时躺下来休息,让自己快点儿好起来。在我们的悉心照料之下,他虽然大病小病不断,但肌肉结实,体格健壮,整体看来情况还算相当不错。他的寿命不算长,但在他短暂的一生中,只有在他生命即将走到终点,病得几乎走不动的时候,他才首度愿意乖乖待在家里,完全不想出外冒险。他躺在沙发上,但并没有睡,他仿佛是在沉思,或是陷入梦境。有一次,我在他沉睡的时候轻轻抚摸他,叫他起来吃药,而他醒来时,发出一声猫咪在跟他们挚爱的人类或猫打招呼时,那种充满信赖且情意缠绵的特殊颤音。但当他睁开眼看到我的时候,又重新恢复了他那副彬彬有礼且满怀感激的老样子。这时我才赫然发现,在这栋成天回荡着猫咪撒娇颤音的屋子里,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听到他发出这种特殊的叫声。这是母猫问候小猫、小猫向母猫打招呼时的叫声。他是不是梦到小时候的事了,还是梦到了那个曾在他幼年或是少年时照顾过他,后来却无情抛下他离去的主人?这亲昵的声音令人震撼莫名,却也使人伤感至极,因为即使是在他活像个打呼噜机器似的,拼命向我们表达感激的时候,也从来没发出过这样的声音。在他认识我们以来,将近四年的时间中,我们曾数度照顾他恢复健康,甚至将他从死神手里抢救下来,但他却从不曾真正相信他绝不会再失去这个家,他绝不用再流落街头,靠自己讨生活,再度沦落为一只被焦渴逼得发狂、在寒风中颤抖的流浪猫。他对某人的信赖,他那真挚的爱,曾经遭受过严重的背叛,让他再也不敢放胆去爱了。

在我与猫相知,一辈子跟猫共处的岁月中,最终沉淀在我心中的,却是一种幽幽的哀伤,那跟人类所引起的感伤并不一样:我不仅为猫族无助的处境感到悲痛,同时也对我们人类全体的行为而感到内疚不已。

注 释

① 劳伦斯·奥利佛(Laurence Olivier),英国著名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