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2/5页)

他是一只体态灵活轻盈、外貌俊秀挺拔的黑白小猫,他跟他的兄弟,一只小虎斑猫,从小就是一对出色的漂亮伙伴,但“大帅猫”要到长成之后,才会完全显现出他的非凡风采,他那一身戏剧感十足的亮丽黑白皮毛,令你不禁会满怀敬意地想着,这只堪称绝色的美丽生物,竟然是由最普通的猫,由伦敦街头处处可见的平凡土猫进化而成,他是磨坊脱逃的家猫和流浪的野猫,黑猫与黑白猫,虎斑猫,橘黄猫,玳瑁色猫,历经数百年随意交配——至少完全没考虑到任何血统问题——所孕育出的产物,结果就只不过是一只平凡的黑白猫——还有比这更平凡的猫吗?——然而在他风华最盛的时候,访客们一踏进房间,看到他伸长四肢躺在那儿,一头高贵气派的大家伙,一只披了一身黑白小丑服的猫,他们总是忍不住停下脚步赞叹:“好漂亮的猫啊!”但他们左看右看,实在无法相信这头野兽只不过是只猫,于是接下来又问道:“但他到底是啥啊?”“喔,他只是只普通土猫啦。”

他在十四岁时,身体依然十分健康,但肩膀上长了一个瘤。我们带他去看兽医。他的肩骨有癌。兽医必须切除他的整条前腿,这也就是说,包括肩膀在内的整段前肢都得全部拿掉。

人类全都吓坏了。要这只猫变成三脚猫?他死都不愿忍受这种屈辱。但手术的日期已经排定,我们开车把他送到一家著名的猫外科诊所,把他交给一位护士照顾,而“大帅猫”一路上扯开喉咙大声哀号,因为他从来就不是那种打落牙齿和血吞的硬汉猫。诊所的人对我们再三保证,说他就算只有三只脚也可以过得很好。他必须先在那里住几天,好慢慢恢复体力。光是这一点,就会让他感到完全无法忍受,因为打从出生开始,他这一辈子都是在这栋房子里度过。只要一离开家,他就会厉声哀号并闷闷不乐。我必须坦白承认,我们的猫真是有点儿小孩子气。他跟他的母亲很不一样,苏西经历过的艰苦生活,使她养成了勇敢而冷静的坚毅性格。他也不像我们养过一两年的鲁夫斯,为了求生存而不得不变得精明灵活与诡计多端。不,他就像很多人一样,有着两种互相矛盾的个性——巴奇奇一直都十分骄傲聪慧,他是我所见过的直觉最强的一只猫,但就像那些一辈子都不曾为生活打拼,不曾奋力在世界上争取一席之地的好命人,内心都有个脆弱的角落一样,在这只英俊的野兽心中,同样也隐藏着另一种意想不到的性格:他有时会喜欢装模作样,就像老派演员一样,常爱用夸张至极的语气,来营造出情感强烈、洒狗血式的戏剧性效果。每当他觉得自己受到冷落,或是遭到不公时,就会对我们清楚地表达出他的不满,有时他实在太滑稽,害他的人类朋友笑得快憋不住了,只好慌慌张张冲进另一个房间,但我们当然不会让他看到我们笑,他绝不会原谅这种无礼的冒犯。

在我们把他留在猫外科诊所时,他那凄厉的“喵喵”惨叫,自然不是虚张声势的戏剧效果。他得先饿肚子,然后再打针,接着又是被剃去一大块毛。我们听说手术很成功,而他已经成了一只三脚猫了。那天早上,他趴在我的床上晒太阳,一只长而优雅的爪子随意搭在另一只前掌上,而我抚摸着那条即将被切除的腿,满怀爱意地揉搓那蜷曲起来握住我手指的爪子,当我像他小时候我常做的那样,把手指插进他蜷缩的脚掌里去时,他那小小的爪子立刻绕过来包住我的小指尖。一想到那毛茸茸的美丽前肢将会被扔进焚化炉,我就悲痛难忍。

我们不停地打电话,诊所的人要我们放心,说他还有胃口,情况相当不错,但他必须在那儿再住几天。然后他们又打电话过来,说他们认为最好还是把他带回家,因为他非常不适应笼子里的生活,老是想要爬出去,而且——是的,我们可以想象,他那尖锐刺耳的哀号声,大概快要把护士给逼疯了。

兽医要我们把他关在一个房间里,锁上门,整整一个礼拜不能放他出去,以免他绷掉那个恐怖大伤口的缝线,而且也可以预防感染。我们带他回家,而他一路上哭个不停。他被吓坏了。他的朋友们,他的家人,特别是那个跟他同睡一张床、一辈子都爱他爱得要命的朋友,居然狠心把他放进篮子里,明明晓得他最讨厌篮子,他不是一看到篮子,就强烈抗议吗?然后这些人又逼他去坐车,他根本就不晓得到底要去哪里,行程又比以前久多了,到了目的地之后,他立刻被许多陌生的声音和气味包围住,接着他就被带到一个地下室,里面充满了一些很不友善的猫所发出的气味,而他被关在那里,他的家人突然全都不见了,那里的人用尖尖的针刺他,还把他的毛剃掉,然后当他再度醒过来时,却发现肩膀痛得半死,身体虚弱得要命,而且有条腿不见了,害他每次试着走路时,老是会一头栽倒在地,摔个狗吃屎。现在这些所谓的朋友带他回到自己家,抱着他爬上他这一生都在那儿冲上冲下的楼梯,而且还摆出一副没事的模样,温柔地拥抱他,抚摸他那完好的肩膀,仿佛他们从来没背叛过他似的。我们上了楼,还来不及关上房门,他就奋力挣脱拥抱他的臂膀,开始连滚带爬,又摔又跳,用尽他所能想到的各种方法,急急冲下了整整七级阶梯。我们在通往花园的猫洞前赶上了他,把他抱到花园里,在一株灌木下铺了一条毯子,让他躺在上面。他非常害怕再被关住,再被囚禁。虽然他在两天前才动了个大手术,伤口并未复原,他依然拖着缓慢的步伐在花园里四处走动,甚至还穿越篱笆跑到隔壁邻居家,然后再走到花园尽头的篱笆前。看来他似乎是想要先确定逃离家园的路线,要逃离这些无情无义的人类,他们居然狠心让他遭受到这么可怕的侮辱,这么严重的伤害。我们到了晚上就把他抱回家,把他关在房间里,喂他吃饭,吃药,跟他说话,但他还是一心想要跑出去。因此在接下来的好几天,我每天早上就带着一碗清水,把他抱到那株灌木下,真心诚意地表达我的同情,温柔地抚摸他,安慰他,要他放心。他的态度显得客气而冷淡。有一天,我听到他发出一声我从未听到过的狂吼,我连忙转过头去,看到他靠三只脚颤巍巍地站起来,昂起头大声吼叫。这不是过去那种装腔作势、用来博取关注的做作哀号,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呐喊,一声痛苦的喊叫,而当他借由吼声抒发出紧张、痛苦、困惑,与失去一条腿的耻辱之后,他就躺下来休息,但过了一会儿,他又再度站起来大声喊叫。那声音让我的血液冻结,使我沮丧得近乎发狂,因为他现在陷入了一场活生生的梦魇,完全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而我也无法对他解释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