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4/5页)

有天下午,我站在阳台上,看到了这样的情景。我们家猫在花园里大声喊叫,而隔壁家的猫穿越篱笆走过来,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她视若无睹地走过他身边。他发出他在跟我们打招呼时的那种友善的细微叫声。她继续往前走,自顾自地穿越另一边的篱笆。他跟过去,吃力地挤过篱笆上的一道小裂缝。她坐在花园另一边的一株桦树下,面对着他,但还是没拿正眼瞧他。他不敢太放肆,刻意坐在离她好几步远的地方。这两只猫儿就这样面对面坐着,似乎在进行某种沟通。然后我们家的猫试着想要碰碰运气,小心翼翼地走近了几步。她连忙又挪远了些。他靠一条前腿和臀部坐下来,稳住身躯。她舔了一下毛。这只直性子的年轻母猫,完全不懂得如何卖弄风情,她鄙视女性调情的伎俩,跟我们在很久以前养过的灰猫可说是有天壤之别。灰猫不论是面对人类或是公猫,总是喜欢施展她那一套风情万种、电力十足的调情高招。巴奇奇仍然痴痴地望着她。接着他又开始采取下一步行动。这次他用的是迂回战术,他并没有直接走向她,而是换个方向绕过去,然后再坐下来,但其实又跟她靠近了一些。她毫无反应。他们就这样坐着,而她不时舔舔毛,左顾右盼,或是伸出一只爪子,拨弄地上的甲虫。他轻轻叫了一两声,她还是不理他。然后,大约过了十五分钟以后,她站起身来,从他身边擦过去,然后坐在他附近,但却背对着他,望着花园杂草丛生的荒芜角落。他又用迷人且充满诱惑力的语调“喵喵”叫了几声。她故意慢慢踱向荒芜的角落,蹿进杂草堆中失去了踪影,只能从那波动起伏的草浪,推断出她的行踪。接着她又跳上篱笆,过去巴奇奇常坐在那儿看松鼠、看小鸟,但他现在已经跳不上去了。随后她就踏入那片新修过的水库草地,消失在那片宽阔的翠绿平原中。他在后面大声呼唤她,但过了一会儿,他就垂头丧气地缓缓走进屋中,爬上楼梯……家里那一级又一级的狭长楼梯,对他来说是越来越吃力了。

他必须常常上下楼梯,到花园里去大小便,而我开始考虑让他用猫砂盆,却担心这只自尊心超强的猫,会觉得这是一种侮辱。但后来情况越来越明显,他真的是再也爬不动楼梯了,因此我在家里准备了一个猫砂盆。有时他还是会想走到外面去,但这会让他肿胀的肩膀越发疼痛。

每当他排便后,想要拨猫砂盖住粪便时,在他原本前肩所在的部位,也就是那片光滑黑色毛皮之下的肌肉,就会开始剧烈地收缩抽动。他继续拨了几下,回过头来检查,然后又再试了一次,那些以往用来移动前腿的肌肉,仍在毫不懈怠地努力工作。他露出一副觉得很没面子的羞愧表情。他望了我一眼,似乎是在说,他真希望我没注意到这愚蠢的举动。以后他就干脆不再拨砂埋粪便了。现在他会花很长的时间靠三条腿稳住身躯,好确定自己的平衡感。

他最喜欢的地方是客厅里的一张矮沙发,他可以毫不费力地在那儿走上走下。客厅里另外还有一张靠近暖气的矮床,他常常躺在那儿,用暖气烤烤他那疼痛的肩膀。以前他总是睡在我的床上,但我的房间跟客厅之间隔了两道又窄又陡的阶梯,他现在已经没办法再爬上来了。我思念他。当我在深夜醒过来时,已不会再发现他躺在我身边,用他那对闪亮的黄眼珠凝视窗外的夜色,而当我在房间里走进走出时,也不会再听到那曾伴随我度过无数时日的温柔“喵喵”叫声。他的叫声非常丰富多变,有表示欢迎的呼噜声和呜呜声,迎接你的欣喜喊叫声,还有表达某种状况的细微咕噜声,那或许是在谢谢你,但也可能是一种警告:嘿,我在这儿呢,小心点,别碰到我的肩膀。有时他说的话并不是那么令人愉快。他会在坐在我面前,紧盯着我瞧,然后发出一连串只有一个单音的愤怒的“喵喵”声。这是一种指控吗?我不知道。

在他还年轻的时候,有时当我在半夜里醒过来,会发现他也同样醒着。他一看到我张开眼睛,就会爬上床来,躺到我的肩膀上,抱住我的脖子,把他那毛茸茸的脸颊贴到我的脸上,发出小孩子在终于被亲爱的人抱起来时,那种发自内心的满足的叹息。而我听到自己也发出同样叹息作为响应。他依偎在我怀中,不停地打呼噜,然后就在我的怀抱中沉沉睡去。

拥有猫是多么奢侈啊,使你的生活时时充满令人惊艳的喜悦,让你体会到用手掌抚触一头野兽光泽柔软皮毛的美好感觉,在寒夜醒来时那紧贴着你的温热身躯,还有那甚至在一头随处可见的普通土猫身上,也能见到的优雅与魅力。当一只猫轻轻悄悄地走过你的房间时,你可以在他那孤寂的徐行步伐中,瞥见花豹,甚或是黑豹的影子,而当他回过头来凝视着你,他双眼所发出的炙热的黄色光芒,会让你清楚地意识到,这个跟你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朋友,这只每当你抚摸他,或是揉揉他的下巴,搔搔他的脑袋时,都会发出满足的呼噜声的猫咪,其实是一位多么难得而奇特的访客。

我卧室下面的房间里有一张床,它虽然相当高,但我们用坐垫和毯子叠成一条坡道,让他可以轻松上下。他现在的活动范围主要是客厅,偶尔会到厨房和厨房外的小平台去转转,要不然就是爬半层楼去上厕所,他的猫砂盆就搁在楼梯台上。

他喜欢我轻轻替他全身梳毛,我的动作必须十分小心,因为他手术伤口部位的毛变得十分粗糙,并且结满了毛球。他喜欢我替他按摩推拿,还有用手顺着他的脊椎骨,从脖子直到尾巴一路使劲地摸下来。我替他清耳朵,擦眼睛,因为一只爪子毕竟不像两只爪子那么方便。而他舔我的手,因此我的手可以暂时取代他的爪子,替他擦拭那只碰不到的眼睛,一次又一次地擦拭,因为就跟人一样,他的睡液同样也具有疗效,可以使他的双眼保持健康。

有时他在沙发上躺得太久,要下床时动作显得很不灵便,因为他的身子已经麻木了,我自己要是坐久了也会这样,这时他甚至连跛腿走路都办不到,只能发出沮丧的“喵喵”声,痛苦地拖着身子爬到他的另一个据点,让暖气烘烤他的一身老骨头,好活络一下筋骨。

这头只剩三条腿的老猫,情况其实还算不坏。人们一踏进房间,就会忍不住停下脚步赞叹,好漂亮的猫啊!——然而等他一站起来,一跛一跛地走开时,他们就会沉默下来,特别是那些曾见识过他年轻时风采的人,他们过去曾看到他不可一世地大步踏出房间,看到他躺在篮子上面——现在他已经跳不上去了——两条前腿漫不经心地交叉着搁在前方,尾巴垂落下来,双眼散发出冷静而深沉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