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点唱机(第6/11页)
从萨拉戈萨回到索里亚,从其东边那个省,在马路旁的铁路线上,他夜里几乎一无所获,他现在需要为他的试论寻找一个合适的空间;就在第二天,他终于想要开始了。在两座小山之一上面,或者在下面城里?上面,都已经在城外了,他恐怕又一次觉得太超脱,在房屋和街道之间又太狭小;朝向内院的房间会让他感到太压抑;冲着外面广场的房间又会让他太分心;朝北的房间或许在写作时太缺阳光;而在一间朝南的房间里,只要一有太阳,纸张就会晃眼;在光秃秃的山上风会吹进来,在森林覆盖的山上,散步者的狗会整天叫个不停;在公寓里——他打听了所有的——会离邻居太近;在旅馆里,即使他绕着他们走,可现在冬天坐在那儿写作,会太孤单。这天夜晚,他是第一次在光秃秃的小山上的旅馆过的。马路向上,尽头是一座石屋,坐落在一个黏土场上;步行进城的路——他立刻试着走了一回——越过一片青苔和飞廉草地,随之经过圣多明各的立面24——打眼望去,它以自己纯粹的存在同样在昭示着什么——,立刻就到了那些小广场上,山里的悬铃木也依它们的比例,剩下的叶子看上去还在舞来动去,最上面的树梢尖少见地齐整,如同灿烂的星光闪烁在夜晚一片漆黑的天空上。上面的房间也合他的意:不太挤也不太大——恰恰在空间太大的地方,他通常在那儿就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这座城市,不太近,不太远,下面也不太深,它透过这个玻璃块不太大但也不太小的窗户映现进来,他继续尝试着,立刻把桌子从镜子前移开,推到窗跟前:虽然很小,但面积足够摆放一张纸、铅笔和橡皮。他在这里感觉好舒心;这里是他往后要待的地方。第二天早晨到来时,他试着在恰当的时间,在应急灯的照耀下,在随后开始试论时也可能出现的温度里坐下来:这个空间此刻对他来说太吵了(然而,他本该知道,恰恰在这些所谓的“安静”环境里,在这些“沉默的小客栈”里,你要集中精力,那嘈杂声要远比外面那样一条呼啸的马路更可怕,因为它们毫无规律可言,突如其来,诸如收音机,大笑,回响声,推椅子,爆裂声,唧唧声,还有从附近和房子里、走廊里、隔壁房间、天花板上传来的声音——一旦这种注意力被破坏了,图像就离写作者而去,没有图像就没有语言)。可奇怪的是,另一个房间里,要是坐久了,他会觉得太寒冷(难道他不知道,只有豪华酒店才白天也供暖,此外他在良好的写作状态时不由自主地总是要这样来呼吸,免得冻着他吗?)。而且突然也太寂静,好像这样待在里面的空间里则意味着被隔绝,畅快只存在于外面的大自然中,怎么会让这种寂静在12月这个时节透过窗户进来呢?第三个房间有两张床——对他来说多余一张。第四个房间只有一个隔门——他觉得起码少了一个……他就这样学会了西班牙语“太”这个词,demasiado,一个非常长的词。那个“对现存心怀不满的人”不就是泰奥弗拉斯托斯所说的“品格”或者典型之一吗?他被女友亲吻后说,他问自己,她是否也打心眼里爱他呢;他对宙斯发怒,并不是因为他让下雨了,而是太晚了,而且在路上找到了一个钱包时说:“我可从来连一个珠宝都没发现过!”而且他也想起了一首儿童诗,说的是有个人在哪儿都感觉格格不入,他为自己对此稍许做了改动:“从前有个男人,他在世时无处可以落下脚。/在家他觉得太冷了,他就走进森林里。/森林对他而言太潮湿,他就躺在草地上。/草对他而言太绿了,他就开车去柏林。/柏林对他而言太大了,他就给自己买了个城堡。/城堡对他而言太小了,他就又回家。/在家……”这现在不就是认识:他在哪儿都觉得格格不入?不,总是有过让他称心如意的地方——比如?——他为写作找到的地方——或者那个曾经摆放点唱机的地方(不仅仅在私人住宅里!)。也就是说,只有那个地方才是他所寻找的立脚之地,可是,从一开始就显而易见,那个地方久而久之毕竟也不是安身之地啊?
他最终要了这个给他的房间,而且房间挺好的;不管是什么样的挑战——他都会去应对的。“谁将会胜利呢——噪音或是我们?”他朝窗户外削尖那一根根铅笔,它们是在各个国家旅行时买的,可又常常是德国的商标:那一根已经变得多小啊,从1月在爱丁堡以来——已经过去了这么长时间吗?那些铅笔木屑彩环随风一起飘扬,和飞舞在空中的木柴火焰的烟灰片混合在一起。这时,在下面房子前,厨房门旁——从那里一出去立刻就进入飞廉、瓦砾和青苔草地——,一个学徒拿着一把长臂刀在清理一堆体形更长的鱼,那些亮闪闪的鱼鳞从它们身上颤动着,闪烁着,飞向空中。“好征兆,不是吗?”——只是在这一切之后,今天还要开始试论为时太晚。习惯了延迟他的游戏,简直又一次如释重负,并且利用这样的推迟出去到草地上转一转,也就是说,在那里探一探几条可能要走的路,看看它们的土质——既不太硬,也不太软——还有气候状况:别太遭受强大西风的侵害,但也不能太风平浪静。
这期间,在他身上发生了一些事情。当时,他突发奇想,真真切切,同时也显而易见,要写“试论点唱机”。他曾经想象这种想法就是发生在舞台上的对话:这个玩意儿,它可能对这一个人意味着什么,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则是那样古怪的东西,从而有一个人似乎作为观众的代表,硬要进入那个创造者的角色中,而第二个人,作为这个领域的“精通者”,则与那些柏拉图对话相反。在那些对话里,比起那个至少在开始被偏见-知识冲昏了头脑的答案宣布者来说,提问的苏格拉底私下里对问题知道的要多:最可能也许是这样,连这个“精通者”也是通过另一个提出的问题才弄明白了,那个道具分别在他的人生游戏中的“重要价值”所在。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打消了这种舞台对话的念头,这个“试论”作为许多不同的写作形式一种没有关联的相互并存浮现在他的眼前,在他看来就是这样,符合那些如此,他该怎么说呢?不一样的?无节奏的?他在其中感受到了点唱机方式,回想了它们:瞬间的图像会与追溯久远的、然后突然中断的叙事进程交替转换;随着几句单纯的提示,出现的便是一篇关于某个点唱机连同某个确定的地方的完整报道;从一本速记恐怕会跳跃到一本引言,没有过渡,而这本引言又没有过渡,没有和谐的连接,也许专门会给连篇累牍地记录一个特别的发现对象那一个个标题和歌唱者的名字留下位置——在这期间,作为或许会赋予整体一种关联的基本形式,他在继续想象着那个提问-回答-游戏,在其中,自然零零碎碎的,一会儿参与,一会儿躲避,一会儿又与相似的电影场景片断融合,而这些电影场景的中心分别出现另一台点唱机,以这台点唱机为出发点,要么是多姿多彩的事件,要么是静物画,以越来越大的范围围绕着它——哪怕结果是直到另一个国度里,或者只是来到某个站台尽头的黄杨树前。他期望能够让他的“试论”逐渐过渡为一首“点唱机的歌谣”,一个可以吟唱的、可谓“完美的”歌颂这个玩意儿的歌词,当然只有当这个歌词在经历了所有那些图像跳跃之后自然而然地展现出来时才能如此。在这期间,他曾经觉得,写作中这样一个过程不仅要适应于那个特殊的客体,而且也要与时代相呼应。那么以往各个时代那些史诗形式——它们的统一性,它们召唤和强占(陌生命运)的姿态,它们既无所不知又一无所知的绝对要求——此间不是作为地地道道的装腔作势还依然运用在今天的书本里,对他产生影响吗?多方面大大小小的接近,也就是说,以穿透的形式替代了通常的俘获形式,在他看来,正是它们才会是现在对待书本的态度,这恰恰是因为他最完整、最深切、能够创造统一地经历了种种对象:保持距离;围绕着;勾画着;绕过去——从边缘出发,伴随着对你的事物加以保护。——那么现在,在热带稀树草原上,他毫无目的地走在探索的道路上,在他的心里,突然开始了一种完全不同的节奏,不是交替变换的,跳跃式的,而是唯一的,匀称的,首先是一种节奏,它不再绕着圈子和绕过去,而是直截了当、一丝不苟、持续不断地走向in medias res 25:叙事的节奏。首先,他只是经历了所有那些他途中先后遇到的事物,它们是叙事的组成部分;凡是他一再接受的东西,同时在他的内心里得到叙述;那些当下的瞬间以过去的形式发生,也就是说,和在梦里不一样,不拐弯抹角,都是地地道道的主句,和每个瞬间一样短小而朴素:“在铁丝网篱笆里飞廉在飘动。一个手拿塑料袋的老男人弯腰去捡草地上的蘑菇。一只狗拖着三条腿从旁边蹦过去,让人想起狍子;它的毛皮是黄色的,脸是白色的;灰蓝色的烟雾从一座石头小屋里冒出来。在那棵孤零零地竖立在那儿的树上,长角果刷刷的响声听起来好像划火柴盒的声音。鱼儿从杜罗河跃起,风浪逆流而上掀起层层浪花。水在对岸拍打在岩石下面。萨拉戈萨开来的火车已经亮起了灯,乘客稀稀落落坐在里面……”然而,这种对当下事物静静的叙事随之也感染到了他所面临的、想象为多种多样游戏似的“试论”:第一个句子还未落下笔,它就变成了叙事,如此有说服力,如此强大,所有其他形式立刻变得微不足道。这在他看来一点都不可怕,而是无与伦比的精彩;因为在这种叙事的节奏中,说话的是那个把一切都变得温暖的想象力,他一如既往地相信这样的想象力,哪怕它极少有机会触及他的内心深处,也是出于与之一起的宁静,甚至在熙熙攘攘的喧嚣中也是如此:大自然的宁静,无论在外面多么遥远的远方,也不会与之发生什么对抗。这种想象力的突出标志是,在它的图像中,地方和地形会共同出现,他或许就会在那儿写就这个叙述。虽然他以往有时候也被迫去为之,那么比如说,他不过是将科隆的桦树当作意大利柏树移植到印第安纳波利斯,或者把萨尔茨堡的羊肠小道搬到了南斯拉夫,或者把写作的整个地区当作次要的东西置于背景中:可是这一次,索里亚就是要作为索里亚出现(或许连同布尔戈斯一起,还有维多利亚,一个的当地老人抢先和他打招呼),同时像那个点唱机一样成为叙事的对象。——直到深夜,那种对叙事形式的感知一直持续在他的内心里:这自然早就困扰着他——事实上,任何微不足道的事情(行人嘴里叼着根牙签,墓碑上面刻着“贝妮塔·索里亚·维达”的名字,为纪念安东尼奥·马查多用石头和水泥塞满的诗歌-榆树,碑文缺少的刻字是HOTEL 26)都自然而然地挤进来,想要得到叙述。此时此刻,这不再是有说服力的、给他带来温暖的图像力量,而是一种冷酷的强迫,一再毫无意义地撞向早已关闭的大门,清晰可见,从心里直涌上大脑。他问自己,难道那种首先让他觉得神圣的叙事是一种假象吗——一种对所有零零散散的、没有关联的东西的表现?一种托词?一种胆怯的畸形产物?——然而一个男人嘴上叼着牙签,大冬天里,在卡斯蒂利亚的梅塞塔,打招呼时点点头,这样走去时真的微不足道吗?——不管怎样:他不想事先知道明天开始的第一个句子;在他所有那些之前确定的第一批句子之后,他要叙事的第二个句子立刻就卡壳了。——但另一方面:排除一切所谓的规律性!——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