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点唱机(第7/11页)
第二天一早。酒店房间窗前的桌子。瓦砾地上空塑料袋飞扬,这里或那里挂在飞廉中。地平线上有一座岩石山,像一个跳台,助跑道上空笼罩着一片蘑菇云团。闭上眼睛。把纸条塞进窗缝里,免得风十分猛烈地透过窗缝吹进来。再次闭上眼睛。抽出桌子抽屉,开始出现写意时抽屉把手啪嗒作响。第三次闭上眼睛。痛苦的号叫。打开窗:一只小黑狗正在下面,被拴在房子墙柱上,全身淋透了:凄惨的叫声,其间短暂的沉寂,可以看见喷向外面草地的呼吸气团。Aullar是西班牙语中的“狗狂叫”。第四次闭上眼睛。
从洛格罗尼奥到萨拉戈萨的路上,他在伊布罗河河谷那些冬日里空荡荡的葡萄园里看到了葡萄农小屋的石头块。在他的家乡,穿过庄稼地路旁,也有这样的小屋,当然是木头搭建起来的,大小像一个木板棚屋。那些房子从里面看上去也像这样的木板棚屋,光线只能从板条缝隙和节孔透进去,地上是草捆,角落里是荨麻,在那些靠在那里的收割工具之间杂草丛生。然而,在祖父那些租地上,他曾经把每个小茅屋都当作自己的领域经历过。接骨木灌丛通常就长在旁边,它的树冠为那个被丢弃在旷野里的东西遮阴,它的枝条也从旁边伸进小屋里。那里还有地方放一张小桌子和一个板凳,板凳也可以放在外面的灌木旁。果汁罐子和下午点心被包在布里,保鲜和防虫。在这些棚屋区域里,他感觉比在任何建得舒适的房子都要亲切。(在这些棚屋里,他至多受到过那种无处不在的战栗的侵袭,因为有时候,一看到一个没有窗户的储藏室,或者身临内外交界线上,你虽然在里面感到安全,可是外面的雨雪也容易吹到你的身上。)然而,他把这些田间小屋与其说看作避难所,倒不如说是停歇和休息的场所。后来在他的家乡,哪怕是在路过时偶然发现远在一片荒芜的田野上有一个风吹雨淋成浅灰色的、歪歪斜斜的风雨棚,这也会让他心满意足,而且他心底里感觉自己的心简直都跳到那里去了,片刻间在这小屋里有了家的感觉,也包括夏天的苍蝇、秋天的马蜂和冬天冰冷、生锈的链条。
家乡的田间小屋早就不复存在了;只有那些更加庞大的、仅仅用于存储干草的仓房。但就在那个时候,很早以前,对他来说,这些房子或者位置的魅力已经转移到了点唱机上。还是个半大小子时,和父母一起,他不去饭店,不喝汽水,而是去找“沃利策”(“沃利策就是点唱机”,这就是广告语),去听唱片。凡是关于他来到——哪怕只是路过而已——那些田间小屋地区并且受到关照的感觉,他所讲述的一切,字字句句都适用于音乐盒。当然,各个点唱机的外形,甚至作为首选项都比不上那从中发出的特别音响。这个音响跟在家里放在神圣角落里的收音机不一样,声音不是从上面,而是从下面发出来的,而且或许在同样大的音量时,也不是从那个通常的声盒子,而是从一个让空间全都振动的深处传出来的。看样子,仿佛这就不是自动点唱机似的,倒更像是个附加乐器,借助它,音乐——当然,他事后才有了这样的认识,只有一个明确的——才能获得它的基本声调,几乎可以与火车的咔嗒声不相上下,当火车开过铁路桥时,它又突然变成了天然的雷声。许久以后,有一次,一个孩子站在这样一个点唱机旁(里面正好播放着麦当娜演唱的《像一个祈祷者》,是孩子自己选的),他还那样小,以至于喇叭的整个冲击力在他的身体下面震颤着。这个孩子洗耳恭听,一心一意,一本正经,如痴如醉,而他的父母已经站在饭店门口要走了,一再催促他,其间也为他们的孩子向周围其他客人道歉,对他报以微笑,直等到那首歌唱到头,而这个孩子,依然一脸严肃和陶醉,从母亲和父亲身边走过,迈步走到街上。(照这么说,那个方尖碑点唱机模式不成功的原因与其说在于它那不同寻常的外形,倒不如说也许在于那音乐向上,冲向天花板的回响音效?)
可是与感受田间小屋不同,关注留声机,让他满足的不仅仅是它的存在:它们一定要能够运行,轻轻地嗡嗡响——最好别让陌生的手使之动起来——,尽可能强烈地闪现出光芒来,犹如从它们的最深处出来的;没有什么比这个深色的、冷冰冰的、破旧的金属盒子更让人绝望了,不过也有可能用一块阿尔卑斯山的针织罩子遮盖着,羞羞答答地避开了人们的目光。这当然不完全符合事实,因为他此刻突然想起了日本寺庙圣地日光市27里一个坏了的点唱机。那是这个国家的第一台点唱机,在南北之间经历了漫长的旅游辗转,被封盖在报纸堆里,投币孔立刻就被他发现了,用一条胶带封着——但无论如何,最终还是被发现了。为了庆祝这个发现,他多喝了一杯日本米酒,而在外面冬天的昏暗里,眼睁睁地看着开往东京的火车离去了。之前他去了一个被遗弃的寺院,远在高处的森林里,从一堆渐渐熄灭的、还在冒烟的篝火旁走过,旁边是一把枝条扫帚和一堆雪,在山里更远的地方,小溪里凸出一块石头,溪水从上面飞溅过去时发出响亮的声音,如同从另外某个山涧岩石旁流过一样——仿佛你竖起耳朵聆听着一个半是歌唱半是敲鼓的演讲的实况转播,那是讲给一个遥远宇宙深处的星球上的全体大会的。随后在东京的夜晚,人们从那些横七竖八躺在火车站台阶上的人身上跨上去,再晚些,又是在一个寺庙地区,一个醉醺醺的人停留在祭祀香火前,做完祈祷后继续踉踉跄跄消失在黑暗里。
不仅是鲍赫克朗28让人青睐:而且他那时从家乡的点唱机里所听到的那些所谓的“美国流行歌曲”也和家里收音机里放出的迥然不同。只要在相应的节目中播放的是保罗·安卡的《戴安娜》、迪翁的《甜心小女人》以及瑞奇·尼尔森的《吉普赛女郎》,他就希望立刻把收音机开大些,可是同时也感到良心不安,他感觉自己居然为这样的非音乐所吸引(他后来上大学时终于在房间里有了个留声机,连同收音机里的放大器,这个在最初几年里只能用于公认的值得称之为音乐的东西)。然而他自觉地让点唱机发出震颤的歌唱,哀号,咆哮,格格声和轰鸣,这使他——不仅开心,而且还蒙上了狂喜、温暖和群体感觉的战栗。在那回响的“阿帕奇”钢吉他哒哒声中,那个坐落在从“1920年全民公决的城市”到“1938年大众起义的城市”主干道旁的、冷森森的、乌七八糟的“咖啡小屋”连接着一个与众不同的电气装置,借助它,你可以在那齐腰高闪亮的刻度盘上选择“孟菲斯市,田纳西州”的号码,甚至可以在自身感觉到那个神秘而“帅气的陌生男人”成长起来,听到外面一辆辆载重汽车的轰隆声和刺耳的刹车声变成了一列迁徙队伍行进在“66号公路”上,发出了整齐划一的响声,于是就心想着:无所谓到何处——出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