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4/11页)

“不客气。”M.露茜尔·威廉斯说道。

整整一个春天,不时地有名字出现在送来的食物附近或者容器里面。显然是为了要回平底锅、盘子或篮子;可同时也是让这姑娘知道是谁捐赠的,如果她想知道的话,因为有的包裹是用纸包的,尽管没什么可还的,上面还是写了名字。有好多次是周围带图案的X,琼斯女士就试着认出那个盘子、锅或者上面盖的毛巾是谁的。有时她只能乱猜,丹芙却仍然按着她的指导去一一道谢——不管是不是那个恩人。有时候她搞错了,人家说:“不是,亲爱的。那不是我的碗。我的上边有个蓝圈。”这样,一次小小的对话就发生了。他们全都认识她的奶奶,有些甚至还在“林间空地”跟着她跳过舞。其他人也记得一百二十四号是个驿站的那些日子,在那个地方,他们凑到一起搜集新闻,品尝牛尾汤,寄放自己的孩子,裁剪裙子。有一个记得,在那里配制的一副补药治好了一个亲戚。有一个给她看了一个枕套花边,它的白蓝花的花蕊,就是在贝比·萨格斯家厨房的油灯下,一面争论着“和解费”,一面用法式线结绣成的。他们还记得那次十二只火鸡和大澡盆草莓酱的宴会。有一个说,她在丹芙只有一天大的时候包裹过她,还为了把她妈妈的烂脚塞进去割破了一双鞋。也许他们觉得对不起她。对不起塞丝。也许他们抱愧的是他们自己多年来的鄙视与非难。也许他们不过是些好心人,只能保持这么久对彼此的刻薄,而当灾祸骑着不带鞍子的马在他们中间横冲直撞时,他们则毫不迟疑、不择手段地将它绊倒。不管怎么说,一百二十四号所标榜的个人尊严和傲慢主张在他们看来得到了应得的下场。自然而然地,他们小声议论起来,又是纳闷,又是摇头。有的甚至直接对丹芙轻佻的衣着大声笑出来,然而这并没有妨碍他们关心她是否吃了,也没有妨碍他们高兴地接受她那句轻声的“谢谢”。

至少每星期一次,丹芙去看琼斯女士;琼斯女士现在振作一些了,足以单为丹芙做一整个葡萄干面包,因为她一心只爱甜食。她给了她一本《圣经唱诗集》,听着她低声咕哝或大声嚷出那些词句。到了六月份,丹芙已经通读并背诵了全部五十二页——一页代表一年中的一个星期。

丹芙在外面的生活有了进展,在家里的生活却恶化了。如果辛辛那提的白人允许黑人进他们的精神病院的话,他们准能在一百二十四号找到人选。捐赠的食物使得塞丝和宠儿又强壮起来,但她们谁都不问食物的来源,两个女人好像已经在世界末日鬼使神差地休战了。宠儿四处闲坐,从一张床晃到另一张床,嘴里吃个不停。有时,她尖叫道:“雨!雨!”接着,拼命狠抓自己的喉咙,直到鲜血的宝石在那里裂开,被她那午夜般的皮肤映衬得越发鲜艳。这时,塞丝就开始大喊:“不!”然后撞翻椅子扑向她,将红宝石擦去。有时宠儿在地板上蜷作一团,手腕夹在膝间,就那样待上好几个小时。要么她就去小溪,把脚插进水里,让溪水猛一下子漫上双腿。然后她会再去找塞丝,用手指碾过那个女人的牙齿,同时眼泪从她自己又大又黑的眼里滑落下来。这时,在丹芙看来,事情就算了结了:宠儿向塞丝俯下身,俨然是个妈妈,塞丝却像个刚出乳牙的孩子,除非宠儿需要她,否则就龟缩在屋角的一把椅子里。宠儿长得越大,塞丝缩得越小;宠儿两眼越是炯炯放光,那双过去从不旁视的眼睛越是变成两道缺少睡眠的缝隙。塞丝不再梳头,也不再用水洗脸了。她坐在椅子里舔着嘴唇,像个挨打的孩子似的,同时宠儿在吞噬她的生命,夺走它,用它来使自己更庞大,长得更高。而这个年长的女人却一声不吭地交出了它。

丹芙两个人都要伺候。洗衣,做饭,连哄带骗地让妈妈不时地吃上一口,尽量用甜食使宠儿平静下来。很难摸清楚宠儿这一分钟和下一分钟要干什么。炉子热起来的时候,她可能光着身子或者裹张床单,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肚子突出来,像个特大号西瓜。

丹芙觉得自己理解妈妈与宠儿之间的关系:塞丝企图为那把手锯补过;宠儿在逼她偿还。可那是没有止境的;看着妈妈越缩越小,她感到耻辱和愤怒。然而丹芙知道,塞丝最大的恐惧,就是她自己一开始有过的恐惧——唯恐宠儿会离去。在塞丝设法让她懂得自己的所作所为的含义之前——为什么要在她的小下巴下面拉动锯子;要感觉婴儿的鲜血在手中如油一般喷涌;要托住她的脸,那样脑袋才捧得住;要抱紧她,自己才能承受她深爱的那个胖乎乎、甜蜜蜜、生机盎然的身体所传递的死亡抽搐——宠儿会离去。她会离去,不等塞丝让她明白:比那更糟糕的——糟糕透顶的——是贝比·萨格斯因之而死的事情,是艾拉知道的事情,是斯坦普看到的事情,是让保罗·D颤抖的事情。就是说,任何一个白人,都能因为他脑子里突然闪过的一个什么念头,而夺走你的整个自我。不止是奴役、杀戮或者残害你,还要玷污你。玷污得如此彻底,让你都不可能再喜欢你自己。玷污得如此彻底,能让你忘了自己是谁,而且再也想不起来。尽管她和另一些人挺了过来,但她永远不能允许它再次在她的孩子们身上发生。她最宝贵的东西,是她的孩子。白人尽可以玷污她,却别想玷污她最宝贵的东西,她的美丽而神奇的、最宝贵的东西——她最干净的部分。那段带着记号挂在树上、无头无脚的躯干,是她的丈夫,还是保罗·A;爱国者们在黑人学校放的那场大火里,烧伤的姑娘中是否包括她的女儿;是否有一伙白人,侵犯了她女儿的私处,弄脏了她女儿的大腿,又把她女儿扔下大车:这些无法忍受的噩梦,她再也不要做下去了。她可以被迫在屠宰场的院子里干事儿,可她的女儿绝对不行。

而且没有人,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敢在纸上把她女儿的属性列在动物一边了。不。噢不。也许贝比·萨格斯会操这份心,忍受这种可能性;但塞丝拒绝了——至今仍然拒绝。

丹芙听见她在屋角的椅子里说了这许多许多,就为了说服宠儿——她认为唯一必须说服的人,她过去的做法是对的,因为它发自真挚的爱。

宠儿把肥胖的嫩脚支在座位前面的椅子上,把没有纹路的两只手搁在肚子上,望着她。她什么也不理解,只知道塞丝是那个夺去她的脸的女人,把她留在一个好黑好黑的地方蜷缩着的女人,忘了微笑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