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玉漏迟(2)
被殷长阑屏退至一旁的宫人找回了主心骨,忙而不乱地团团围住了容晚初。
隔间里很快响起了淅沥的水声。
容晚初净过手脸、换了衣裳,连头发都重新梳通了,梳头的女官就习惯性地要替她盘成髻。
少女一头长发从小精心娇养出来,站起来几乎要垂到膝上,又厚重又乌亮,像一匹不须纹饰的素黑锦缎。
容晚初看着女官灵巧的手在发丝间穿过,却忽然拦住了她:“不要挽起来了。”
女官微微有些诧异,但还是服从了她的意思,就从妆匣里拣了枚玉环,替她在颈后稍稍地拢扣住了。
内室的声音轻而低柔,殷长阑手中拈着笔,目光专注地落在绢幅上,却半晌都没有再落下一点墨迹。
脚步声姗姗地停在了落地罩底下。
他下意识地抬头望过去。
满烧地龙的室内温暖如春,乌漆的棂柱边上,女孩儿穿了条颜色极淡的月华裙,捻银的刺绣让她裙摆上折出一层朦胧的微光,又单拿月上重楼的翡翠噤步微微压住了。天水碧的宫绦束在她腰上,显出止盈一握的腰身,再往上是月白滚边的交领,严严地遮护住了花/苞一样初见丰盈的……
殷长阑仓皇地别过了眼。
容晚初傍着门棂略站了站脚,见殷长阑别开了头不肯看她,不由得微微地鼓了鼓腮。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女孩儿温柔而宁谧的香气迫近了殷长阑的鼻端。
容晚初已经绕进书案后头来,就站在了他的身前,低头去看桌上的画幅。
她身量在同龄女子中称得上高挑,但与他站在一处,仍然显得娇小,没有梳髻的发顶挨在他的肩头,幽谧的香就攀着他的颈颔潺湲而上。
殷长阑的喉结不受控制地滑动着,抬起手来撩起了眼下的长发。
白玉环拢着一片无风垂落的黑色瀑布。
他感受到身前的小姑娘顺着他的手势,微微地仰起了头,将身子向着他的方向倾了倾。
柔软的小手搭上了他另一只悬在半空的手,轻巧地取走了指间的细笔。
那支笔空置得太久,毫尖的颜色都凝住了,容晚初探过腕去,在朱砂盘里重新舐了舐,就低下头专注地在画幅上添了几笔。
她认真地画着画,身后的男人却控制不住地握着她的发,在鼻端轻轻地嗅了嗅。
发丝掠过耳廓,生出微微的痒意,容晚初忍不住笑着侧了侧头,嗔道:“怪痒的。”
殷长阑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答非所问地道:“画完了?”
“好啦。”容晚初搁了笔,稍稍退了半步,歪着头把整幅画都打量了一回,笑道:“七哥替我写个题跋。”
“我替你写?”
殷长阑含笑反问了一句,容晚初微微有些疑惑地仰过头去,总觉得他声音里藏着某种不知名的异样,低哑中仿佛有一颗颗的砂砾,磨在她的耳中,生出与外触不同的、难以纾解的痒来。
书案后空间有限,她站在桌沿和男人的身体中间,这样稍稍进退、又仰起头,就把上半身都靠进了殷长阑的怀里。
殷长阑下意识地抬手拢住了她的腰。
他原本是怕她站得不稳跌了跤,但女孩儿一截纤细的腰/肢落进他掌心,柔软的触感立刻就让他的手臂都僵住了。
微凉的长发贴上他颈侧的血管。
他眼睫微垂,就看到发丝的掩映下,女孩儿白玉似的耳廓肉/眼可见地漫上了红色,像要滴出/血来。
殷长阑忽然挑起唇角,无声地微微笑了笑。
他的小姑娘。
他闭了闭眼,没有再更进一步做出什么举动,只微微倾了身子,从笔山上另取了一枝湖笔,在砚池中舐了一回墨。
容晚初被他握着腰揽在怀里,与那一日病中被他照料又不同,一颗心“砰砰”地胡乱跳着,脸上蒸着热气,生怕被看去了满面的红,动也不敢动一下,就小心翼翼地转着眸子去看他。
男人侧脸锋毅而沉静,微微垂着眼睫,执笔的手腕徐徐移动,她看到他忽然勾起了唇。
这个笑容仿佛有种难言的意味,像是追忆、怀念,有些微微的苦,但当他转过头来看她的时候,又有些不知名的温柔和戏谑。
容晚初以为是自己的窥视被抓了个现行,羞窘地转开了脸。
他写字的时候她只顾着看他的脸,到这时逃避似地垂下眼,才将视线落在绢幅上,留白的地方只写了两句短词。
她喃喃地念道:“还梦阳关雪,年年惊岁华。”*
很多年以前,她曾经对他说:“晚是岁华未晚的晚,初是只如初见的初。”
她跟着他走过了许许多多的河山,最后离开他的时候,却连只言片语没有来得及给他。
——“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
殷长阑察觉有异,抬手握住了女孩儿的下颌,扶着她侧过脸来的时候,就对上了一双波光潋滟的眸子。
男人一颗心在她眼底的水光里都揪痛了,什么心思都顾不上,只将声音放得更轻更柔,犹怕问痛了她,低声道:“怎么了?”
容晚初却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地将头埋进了他的怀里。
柔软的手臂缠上了他的腰,女孩儿像是失了巢的雏鸟,固执地不肯抬起头来,就这样缩在他怀中,殷长阑下意识地环住了她的肩,一下一下轻柔耐心地拍抚着。
“七哥,对不起。”
不知道是因为衣料的阻隔还是什么缘故,女孩儿的声音显得闷闷的,但语句仍然流畅,没有听出太多哽咽的意味。
殷长阑稍稍地放下了心。
他低声道:“阿晚没有对不起过哥,阿晚能到哥身边,已经是天命对哥最大的恩赐。”
一颗小脑袋在他胸前用力地摇了摇,力气大得一头顺滑的长发蹭在衣料上,都微微生出些凌/乱来。
暖意流进他心里,他一手梳拢着她的发丝,黑色的水流泻过他的指缝。
“哥这一辈子,出身草莽,命贱如尘,倘若没有你那时相救,早就作了荆野之中一捧无名白骨。”他声音低沉,说话的时候胸腔微微震动,容晚初贴在他胸前,一时之间有种难以言喻的安然之感。
她低声反驳道:“七哥才不会。”
孩子气的反驳让殷长阑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哄劝似地道:“哥有阿晚,当然不会,嗯?”
容晚初被他哄着小孩儿一样的语气窘得脸红,终于抬起头来,一双眼亮晶晶地注视着他,道:“就算没有我,七哥也会开江山霸业,为天下共主,四海来朝……”
她对他永远这么有信心。
殷长阑微微失笑,见她情绪终于转好了,就决定不与她争辩这个问题。
明瓦的窗格外透进窸窸窣窣的声响,殷长阑伸出手去将窗屉稍稍推开了一点,就有雪花打着旋儿,从狭窄的缝隙间钻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