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母亲?她,都做了些什么……”褚谧君怔怔的问道。
“她不需要做什么,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错误。”褚相用冰凉的语气说道。
老人已经见证过人间世事沧桑,故而眼眸中时常是一片深沉平和,如同烟波浩渺、广阔无垠的湖泽。
可当他说出这句话时,褚谧君看到了这片湖水中骤然掀起的波澜。
“她是个女人,这便是她的错。”
凉州有多危险,昔年的褚瑗不是不清楚,但她依然去了。
之后在凉州那几年,她小心翼翼的斡旋于各股势力之间,或怀柔,或打压,总之在历经了一番合纵连横后,算是在凉州立住了跟脚,勉强缓和住了局势。
当时远在齐地的褚相,曾陆陆续续收到过好几份从西北寄来的书信,在信中,西北的局势倒似乎还在可以稳住的范围内。他知道要整顿凉州需要漫长的时间与人力,故而也不曾对女儿要求太多,直到有一天,他忽然收到八百里急递——凉州叛乱。
“你母亲为了能够在凉州建立自己的势力,不可避免的动了刀子用了许多非常手段,她那时不过二十余岁,却在短时间内爬上了中郎将的位子,在敦煌几乎架空郡守——怎能不招人嫉恨呢。只是她平日里做事谨慎,没有人能抓住她的破绽。可是,后来不知为何,她的身份泄露了。”
褚谧君没有说话,但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
一个女人,在群狼环伺的地方暴露了自己最大的秘密和把柄,这该是何等危险。
“那些不服从她的人,借此煽动起了叛乱。”褚相说:“饶是弦月穷尽毕生之力,也没能从这一场叛乱中全身而退。她是个女人,当这一身份暴露时,她就已经输了。最后事态越发不可控制,直至酿成了所谓的‘凉州之乱’。”
这一番话,褚相说的轻描淡写,过往的血腥与悲凉就藏在每一个字的背后。
“可是,”褚谧君想起一件事,“既然母亲的身份已经暴露在人前,那为什么……”
话没有说完,她猛地闭上了嘴。
她想起了自己父亲之所以被罢官并永不起用的原因。
“旻晟当时也在凉州,他紧急调来了边军,然后……屠城。”褚相猛地阖上双眸,沉痛悲怆皆被掩藏,“所有知道真相的人,都被他杀了个干干净净,参与屠城的兵卒,后来也被我设法离散。就算当年真的有那么两三个漏网之鱼,敦煌与洛阳相去千里,也传不来什么风声。”
褚谧君坐在席上,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只觉得浑身冰凉。
常昀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就这样被卷入褚家的秘密之中,窥见的还是这样的大事,他不可避免的感到坐立不安。
其实在一开始褚相追溯往事时,他就想走的。但是褚相用目光留住了他。
“有关凉州之乱的事,我能告诉你的,暂时只有这些。”褚相也许是回忆了太多事情,显得有些疲惫,“至于你先前问我,为何不加强东部边防,以备东赫兰来袭,答案我也可以告诉你。一则是因为西边局势,自凉州之乱后更为恶劣,就好像看似平静,实则深达千丈且鲛鲨横行的海面。二则因为东部边军掌握在楼家手里,镇北将军楼子任是个难得的将才,我暂时动不得也不想动他。三则是因为……”
老人看着窗外澄净宁和的阳光,“我也是个父亲,我想为自己的女儿复仇。”
十五年前引发叛乱的那些人的确差不多都死了,死在了徐旻晟的屠城之举和后来西赫兰治下的混乱之中,然而那些导致褚瑗死去的因素却还存在于凉州。
西北不平,他的女儿恐怕不能瞑目。
“知道了。”褚谧君点头。
可是……
“可是东赫兰亦对大宣虎视眈眈,不能不警惕。”
“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们有可乘之机。”
褚谧君听得出外祖父这句话背后的郑重,眼下大宣的边防也的确还算牢固,暂时不需要担心吧……
不知道东赫兰什么时候入侵,就算她愿意将未来之事告诉外祖父,可在承平之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耗国库去修筑边防的,她总不能将她所见的未来四处宣扬。
边防之事,还得慎重考虑。她这样想着,打算向外祖父告辞。在短时间内她脑子里塞了太多东西进去,需要好好冷静冷静。
但这时褚相却忽然开口,“广川侯留下。”
原本下意识想要跟上褚谧君的常昀在听到这句话后诧异的扭头看着褚相。
“广川侯留下。”褚相重复了一遍,以此让这两个年轻人确信他们方才没有听错。
外祖父该不会是觉得常昀知道太多了想灭口吧。褚谧君忍不住胡思乱想。
但也只是想想而已,她当然知道外祖父不会做出这样的事。于是歉然的看了常昀一眼后,独自离去了。
“愿意陪我下一盘棋么?”褚相看着常昀,笑着问道。
“好啊。”常昀也不畏惧,坦然应下。
*
褚家这对祖孙,性情上真是有很大的不同。常昀心想。
褚谧君时常面无表情,不喜欢说话更不喜欢笑,永远都是生人勿近高高在上的模样——这大概是因为她自幼金尊玉贵地位超然的缘故。
而褚相却平易近人许多,纵然不笑,他眼角眉梢的弧度也是柔和的,在他身上有一种如春时南风般的何煦从容,料想年轻时,应是谦谦君子式的人物。
在落子的间隙,褚相时不时会同他说上几句话。这不是丞相与广川侯之间的会谈,而是一个长者在同小辈闲聊。
聊得是些琐碎的小事,譬如东市的奇闻、洛水边的景致、褚谧君养的那只猫又惹出了祸事。
他说什么,常昀也就应对什么,倒也不见紧张。若此时褚相对面坐着的是旁人,只怕早就绷紧了精神,慎重的与褚相对答,常昀却还能专注于棋枰。
不多时一盘棋局临近结束,暂时是常昀占了上风。只是在轮到他落子时,他倒是犹豫了下。
“迟疑不决是为何?”褚相含笑问他。
“忽然有些不知道下一步该走哪里。”
“你马上就要赢了,却不知道该怎么走了么?”
“正是因为快赢了,所以才不知道该怎么走了。”常昀苦恼并老实的回答道。
他棋力不弱,再加上褚相似乎心思不在棋盘上的缘故,常昀费了一番心思,居然也快要赢了,到了这时他才开始纠结老人的面子问题。
他倒是不怕得罪丞相,也不相信一个历经荣辱的老人会为了区区一盘棋而同小辈置气较劲。
但他猛地想起了,眼前这个他并不在乎是否会得罪的老人,同时也是褚谧君的外祖父。
那这盘棋要不要赢就很成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