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永懋四年年初,他们夫妇收到了凉州之乱的消息。
那时他们已经回到了洛阳,因为朱霓怀孕了。
他们都是醉心书画的人,对军国之事并不了解,故而在凉州之乱开始的时候,他们都以为在不算什么大事。朱霓每日都会为远在万里之外的友人祷告,那时她还以为他能够平安。
卫贤在寄给她的某封信中说过,再过两三年,他就能稳定住凉州的局势,再过个七八年,也许他就能够回来。等他回来,他一定会探望他们夫妇俩,又或者,他们夫妻也可以等过几年后再去看他。
但是很快,敦煌、武威为赫兰所占的军报便被快马加鞭送来了帝都,凉州之乱在短时间内发展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卫贤的生死,谁也不知道。他们只能在焦虑中等待。
然后,就等到了最坏的消息。
永懋四年三月,卫贤从凉州回来了。他是秘密归来的,谁都没有惊动。
一个徐姓的年轻人在黄昏时叩响了王府的侧门。这是个看起来十分狼狈颓废的青年,一身破旧的短褐,发髻蓬乱,眼神黯淡,“卫贤……想见你们。”他被带到清河王夫妇面前时,没有客套没有寒暄,直接说出了这一句话。
他的目光在掠过朱霓时,带着彻骨的寒凉。
卫贤在撤离凉州之际,顺手清除了自己身边的细作。在一番审讯之后,她得知了自己之所以泄露真实性别的原因。
然而这时的朱霓,还什么都不知道。
一别四年,再见面时的卫贤,已经和过去有很大的不同了。他……不,是她换回了自十三岁后便被她抛弃的女装,长发整齐的绾成堕马髻,柔柔的笑着,然而过于憔悴的一张脸,让她失去了这个年纪的女子本该有的妍丽美好。
卫贤,或者说褚瑗,她在见到故友时似是叹了口气,但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无奈而又温柔的笑。
“你、你怎么——”朱霓惊呼。
褚瑗在见他们之前,特地上了妆,即便如此,厚厚的脂粉也没能遮住她面上的病态。她坐在一张软榻上,盖着丝衾,然而可以明显看出她腹部隆起。
“啊,没事。”她弯眼。
徐姓的年轻人就站在她身侧,恨恨的用手锤了下身边的柱子。
从这样的反应来看,这孩子应当不是他的。清河王毕竟活得久,人生阅历丰富,很快便猜到褚瑗在混乱之中都遭遇了什么。
“能够重新见到你们,真好。”褚瑗将哭泣着的朱霓轻轻揽入怀中,“没什么好哭的,以后我要是不在了,你的路也可以自己走。”
“你要抛下我了——”朱霓哑着嗓子低吼。
褚瑗发了一会呆,然后说:“霓娘,我一直是很喜欢你的。我小时候想过,我长大以后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女孩,见到你后,我发现你就是我幼年时希望长成的模样。”
不是谁一开始就喜欢撒谎,喜欢提心吊胆的隐藏自己的性别投身到权力角逐之中。在十三岁之前,褚瑗一直都是以女孩的身份存在于世上,她也曾穿着轻软的纱罗裙裳,对着镜子悄悄抹胭脂描花黄,也曾在月下畅想自己的未来,风吹起她鬓发。
“在遇到你之前,我挺讨厌女孩子的。我想女孩能做什么呀,这一世只能规规矩矩的待在笼子里,不管那笼子是金笼子、铁笼子还是草笼子,都是一样的。我要实现我的心愿,就只能放弃‘褚瑗’这个身份,以‘卫贤’之名活下来。可以说,‘褚瑗’在我十三岁时就死了,被‘卫贤’吃掉了。”
她一个病弱之人,实在不该说这么多的话,徐姓青年频频示意她该休息了,可是她摇头,强撑着继续说了下去。
“可是后来我遇到了你,霓娘。你的父兄、亲友都拿你当疯子,认为你不识抬举又不懂规矩,可我偏偏喜欢你。我喜欢不甘心钻进笼子里的人。如果我没有选择成为‘卫贤’,或许我就会成为你这样的人。我一次次帮你,正是出于这份喜欢。我想要知道你能够走多远,这样我就可以推断,我能够走多远。”
“所以。”她握住朱霓的手,“即便我不在了,你也要好好活下去。你走过哪里,便等于我也去过哪里。”
*
朱霓终究是个过于感性的人。褚瑗不避讳自己即将死亡的事实,但这对于她来说,对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如同刀一般往她的心口刺了下去。
然而她是有孕之身,情绪这样波动自然受不住。在她哭得声嘶力竭昏过去后,褚瑗对清河王说:“带她回去吧。”
“你呢?”清河王迟疑:“她很担心你。”
“她留在这里,只会越来越担心。我也不希望她看见我走到末路的样子。”在同清河王说话时,她的语气要理智许多,也冷淡许多,“若是清河王不放心,就替她留下来吧。”说到这里时,她的眼神忽然有些古怪,“清河王留下来吧。”一个油尽灯枯的人,眼睛却是那样的明亮,像是陷入了某种诡异的亢奋之中。
清河王该想到的,虽然褚瑗在面对朱霓时状态并不算,可世上有哪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能够风轻云淡的接受自己的死亡呢?
那时的褚瑗,其实已经被恐惧给压垮了。
将朱霓送走后,他再回到洛阳城郊那处褚瑗暂时住着的褚家庄园,他听见了女子声嘶力竭的大哭。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那是褚瑗的哭声。
认识这人多年,以“卫贤”形象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她,从来都是温和优雅。在濒死的时候她终于尖利的大哭了起来,好像要将自己的不甘、怨恨、畏惧都宣泄在哭声中。
“我三岁就学,熟读五经、遍览史籍……我十三岁入尚书台、二十一岁入凉州……我助我父亲推行过新政、也为他铲除过政敌……我杀过人也救过人……我曾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身入险地整顿边防,我也曾冒着风暴大雪周游西域……可我现在居然就要死了?我居然要死了!我这一生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又做成了什么!我怎么可能甘心——”
他听见带着哭腔的吼声,字字撕心裂肺。
她的确快要死了,即便怀着许多的侥幸,然而所有的大夫都说,她要死了。
她在凉州之乱中受到的折磨、她多年殚精竭虑留下的积病、她一路颠沛流离而错过了救治的时机——这些都组成了网,勒住了她的脖子。
她不可能喝下打胎的药物,因为她的身体根本受不住,而她也没有多少精力能够顺利生下腹中的孩子。
她迟迟不肯踏入洛阳城,就这样在城外等待着死亡降临。
她的母亲卫夫人受不了这样的打击,猝然病倒,听说也命不久矣。
她的父亲褚淮四年前被贬官琅琊,至今未归,也不能归来,否则将会被视为谋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