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亘永不离(第5/6页)
发髻半白的伽罗,和肌肤如雪的宣华夫人,轮流在杨坚的脑海里出现,最后,杨坚终于闭上了眼睛,他看见了一个穿着深紫色袴褶服的少女,神情沉静地站在龙首原的暮色中,颇为留意地看着他。
那一刻,龙首原土脊上的夕阳,照亮了杨坚沉闷的毫无情趣的生命……这一生,他得到的最重要的东西,不是帝位,而是这个了不起的女人。
他一直都没有弄明白她是不是爱他,但在今天早晨她无言离开的背影中,杨坚终于看到了他等候已久的答案。
伽罗,千秋万岁之后,我们将同为灰土,我们将互相拥抱着,睡在泰陵的巨石棺椁里,永不分离。然而有你在我身边,我将不会害怕那亘永的寂寞和黑暗。
头上一顶紫纱帽、身穿平民服色的高颎,没想到秦王京邸的门边竟会长出蜘蛛网,他用手拂了一拂沾在肩头的蛛丝。
这动作落在不远处的李圆通眼中,李圆通不禁轻轻一哂,这个刚被削去所有官职、只保留了齐国公爵号的高颎,做事还是那样细碎谨慎,缺少皇上的那种大丈夫气概。
“皇上和圣上都在秦王的寝殿里等你。”李圆通不肯向这样一个已被削职为民的老头儿使用敬语,有些冷淡地说了一声,便转身离去。
高颎没有在乎李圆通的态度,被削职半年来,他受过的冷言冷语太多了。
隐隐中,他早料到自己会有这样的下场,因此在大兴殿上被当场夺去相位时,高颎不但没有落泪,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
当年母亲高夫人曾在他官声最隆时警告过他:“你位极人臣,富贵满盈,只欠一死。”这一生,他所有的志向都已实现,他建下了不输于西汉张良、韩信的功绩,北抗突厥,南平吴越,兴科举,平征徭,清户口,文功武德,赫赫勋勋,封公拜相,位极人臣……
他知道自己被天下男儿羡慕,他也知道自己会受到后世子孙的推崇,就是这样因为强谏被当廷夺职,也只会给他带来更高更远的威望和影响,而非其他。
百姓们都说:“世上的宰相成百上千,只有高仆射才算得上是真宰相。”世誉如此,功业又如此,就算是在这一刻死去,他的人生也足够充实了。
带着这样的自信和骄傲,高颎走在通往秦王寝殿的走廊上。
年久失修的走廊上,到处可见折断的木条,廊砖都翻了起来,如果不留心脚下,难免会一脚踏空。
但就是这样,秦王府旧日的繁华还是留着许多痕迹,不少屋宇的飞檐上都残余着金粉,半旧的廊柱和花窗雕刻精美,整座庭院布局宏大美观,在寝殿的院落前,遍植着高高的杨树。旧时王谢风流已散,秦王府里疯长的野树和杂草,愈发让人感觉出荒凉。
“譬如虚空不过去不当来亦不现在。过去世非世空,当来世非世空,现在世非世空,三世等等者空,摩诃衍衍自空,菩萨菩萨自空。须菩提,空者亦非数亦非多亦非少。有常无常及与吾我亦不可见,苦乐我非我亦不可见。三界亦不可见,度三界亦不可见。何以故?其形事不可见故。过去色以过去色自空,当来色以当来色自空,今现在色以现在色自空,痛想行识亦尔。过去色空不可见,过去空空不可见……”
灯烛的微光从殿门裂开的缝隙里射出来,随之流出的是伽罗那苍老的声音,她在念着《放光般若经》。
听说,她还是第一次来探视秦王杨俊。
中毒病废多年的杨俊,自知大限将临,在枕上咬指写了一篇血书给伽罗,伽罗读之泪下,这才和杨坚一起来看儿子。
高颎不明白,她怎么能对亲生的儿子们这样狠心?
杨勇是她的长子,但伽罗不出今年一定会废了他,会将杨勇和杨俨父子都废为庶人;杨俊中了毒,秦王府和大兴宫近在咫尺间,她连看都不肯看他;杨秀远在蜀地,连着三年都未获许入朝,显然也不得意,不讨父母的喜欢;杨谅虽然深得杨坚喜欢,前年又接任了杨俊的并州总管之职,总领北方五十二州军事,但伽罗也对他有些戒备……大约诸子当中,她只喜欢杨广这一个儿子。
“老臣高颎求见。”他不敢推门,站在门外高声禀报。
读经声倏然中断,半晌,伽罗才隔门吩咐道:“独孤公,快进来。”
侍女们打开门,给他让开一条道。
高颎低着头,一直走入内室。
他这才发现,半年不见,杨坚夫妇都老了许多。
伽罗的脸上甚至长出了褐黄色的老人斑。她真的衰老了,皱纹湮没了她从前的清秀和刚强,只留下一种至深至远的沉静。
“独孤公。”杨坚站起身来,有些动情地呼唤着。
半年没见到高颎,杨坚偶然也有些怀念他,但免他的官是伽罗的意思:谁叫他竟将大兴宫里的事情都一一转告给杨勇,平时又以司马懿自居呢?
司马懿是什么人?曹操父子打的天下就断送在他手里。虽说自比于司马懿这说法,也只是外臣风传,但既然有这种传闻,对高颎已心生不满的杨坚夫妇,就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宽恕他、信任他。
“草民拜见二圣。”高颎的声音倒很平静。
在私心里,高颎以为,他们三个人之间的情谊交缠了几十年,已经说不清是恩是怨,但,倘不是因为这份人人觊觎的皇权,他们应该相处得非常和睦。
高颎至今仍坚信,杨勇比杨广更适合当太子,杨勇虽然内宠众多、行为不羁,可他毕竟胸怀仁厚、性格坦荡。
而心机不可测的杨广,他压抑了这么多年,就为了守候一份皇权,一旦大权在握,能肆意行事,这位貌似俭朴、内实多欲的晋王爷,还不定会做出些什么来。
伽罗怔怔地望着他,良久,她手里的书掉在了地下,扭脸泣道:“昭玄,你老成这样了,叫人看了好心酸。”
她这句话,比任何一句问候都更令高颎动情。
可不是,他们都老了,老得白发萧然、筋骨衰竭。六十岁,老百姓们大多还活不到这个岁数呢。
回首这一生的爱恨情痴,回首这一生的功名事业,高颎有一种沉重的无力感,他跪在地下,竟然无法起身。
“看座。”杨坚吩咐着。
想不到的是,侍女们将高颎扶起时,才发现他须髯斑白的脸上,已经老泪纵横。高颎无言地凝望着独孤伽罗,浑浊的泪水一次又一次地将他的视线打断。
杨坚也不禁伤感。
他说不清自己对高颎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是兄弟之情么,杨坚对自己的亲兄弟也没有这么好;是父子之情么,杨坚的五个儿子,倒有三个不大称他的心;是朋友之义么,杨坚一生都没有几个知心朋友;还是为了伽罗的缘故爱屋及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