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亘永不离(第6/6页)
“昭玄,”伽罗看着穿着一身白衣倍显凄凉老态的高颎,抽泣着说道,“本宫和皇上没有负你,是你负了本宫!”
她想起那“一妇人”的轻藐说法,不禁难过。
我没有辜负你啊,伽罗,高颎挺直了身体,在心底无声地辩解着。
杨广是你的爱子,杨勇也是你的儿子呵,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将杨勇指给我看的情景么?从那一天起,我就暗下决心,不但要为你,而且要为你的儿子效忠一辈子……而你却以为,我做这一切,都是由于贪图富贵荣华。
他无法将自己的用心说出来,也无法再以一个戴罪之身为杨勇进言。
这些年来,他已经做得太多太多,而事态发展却证明,他所有试图为杨勇挽回圣眷的言行都没有发挥效用,只徒然连累自己失去了宰相之位。
伽罗,你在用一颗母亲的心做着无法挽回的错误决断,为什么你在大兴殿的凝思阁里当了这么多年隔帘听政的“二圣”,却无法真的摆脱寻常妇人的心胸?无法理智地看待皇嗣废立?
见高颎低头不语,似乎有后悔之意,伽罗这才拭了眼泪,庄容道:“太子无德无行,请了巫婆到东宫去算皇上的寿数,又密地操练兵马,似有不臣之意,下个月,皇上就要集合大臣,当众废除太子。”
高颎哽咽难言,半晌才道:“太子不是那样的人……”
伽罗冷冷笑了一声,她的声音有一种意外的清明和冷漠:“皇上说过,皇上虽不能和尧、舜那些古圣君相比,但终不会将数千州县的百姓交付给一个不肖子!皇上,是不是?”
杨坚望着高颎那张悲伤过度的脸,沉重而坚决地点了点头。
“父皇,母后!”半掩的床帏后,秦王杨俊吃力地张开眼睛,用嘶哑的声音低呼着。
杨坚和伽罗、高颎三人,同时转过了脸。
在昏暗的灯影里,杨俊那张原本俊秀清雅的面容,因中毒和服药过多而变得蜡黄臃肿,一度清亮摄人的棕黑色眼眸陷在肥肉中,看起来神采涣散,他挣扎着想坐起来施礼,被伽罗轻轻按住了。
“痴儿!”伽罗不禁泣道,“你父皇戮力关塞,你母后多少年枕席难安,才创下了这片江山基业,你不说为父皇母后分忧,好好管辖并州军民,却奢靡无度,败坏我大隋国体。你,你,你……本宫真不知该怎么责备你!”
杨俊暗黄的眼睛里,流下了一丝浑浊的泪水,他盯着自己多年没见过面的母亲,一眨不眨。
高颎却惊讶地注视着伽罗,说不出话来。
垂暮之年的伽罗,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心冷意冷的女人?
她的儿子即将离开人世,即将带着痛悔和一生的失意、对母亲的眷恋离开这熙攘而令人烦恼的世间,可这给予他生命的女人,却仍然毫不留情地数说着他多年前的过错。
难道,在杨俊因人生和婚姻失意而放纵的背后,就没有她的责任么?她总是想操纵自己的儿子们。
“母后……”杨俊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哑地说着,“儿臣死后,请将儿臣葬在般若寺后,让儿臣死后得遂出家为僧之念。若母后念及当年生我养我之时,曾心存一丝怜爱之情,就将若眉的头颅,放到儿臣的棺木中,放在儿臣的怀里……”
“痴儿!”伽罗痛苦地捉住杨俊的手,伏身大恸,泪水倾泻在他的枕边,“你父皇今天来秦王府之前,已经亲自草诏,要重加给你上柱国之位,只等你身体好起来,就再去并州或扬州上任……”
杨俊凝视着她,半晌,才缓缓地摇了摇头,道:“儿臣……永不愿再当什么王爷、总管……”
他放开了伽罗的手,颤巍巍地抚摸了一下她的鬓发,用弱不可闻的声音说道:“父皇老了,母后也老了,儿臣这就要去了,儿臣这一生都过得不快乐,儿臣的心底,永远都在为若眉流血……死后,那些侈丽用具、珠宝,请母后都布施给大兴善寺,儿臣的墓前,不立碑,不留字,就让儿臣与草木同朽……”
他的视线又在杨坚的脸上逗留片刻,便遥遥投向了暮云流动的殿窗外,长风吹过白杨树头,树声汹涌而入,而杨俊的眼神便在这一刻涣散得无法收束。
悲不可抑的高颎,透过迷蒙泪眼看去,却见杨坚的脸上毫无大恸之色,他仅仅是有些伤感地扭过了脸。
这是怎样的父子,怎样的兄弟,怎样的亲情呵……
高颎不禁又想起了地位岌岌可危的太子杨勇。
当初,在杨坚没有登基为帝之前,随国公府里父子情深、夫妻恩爱、手足笃爱,融融泄泄的温情,令任何外人看了都要羡慕,而这一切已不复再有,九五至尊的皇位,让杨家的父子兄弟,全都密怀阴谋、反目成仇。
伽罗,如果你能看到今天的凄凉,你还会那样坚忍地走向你的皇后之位么?
小而淡的月轮在殿窗外升了起来,远处,仿佛是东宫里,隐隐传来弹奏《无愁曲》的琵琶声,舒缓、寂寥、悠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