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

晓麟周日晚上在医院里给叶霓打电话,哀哀地哭泣,让她赶紧回来,说爸爸倒在地上动弹不了,他叫了救护车给拉到医院正在抢救。随后浦诚忠自己在电话里向她解释说要做心脏搭桥手术。

她五内俱焚,坐立难安。

心脏手术的危险性多大啊,她听说很多人上了手术台就没下来。叶霓此时深深后悔自己临走还和他吵架,明知道他心脏不好。

可是自从浦诚忠发现自己心脏有问题以后,处处讲究养生,而一讲养生首先就要“节欲”。叶霓年纪轻轻的只好陪着他过清心寡欲的生活。所以她心里总有一股无名火在烧,有时为一点小事就大动肝火,根本控制不住。

她自己心里的苦楚又有谁知道?

叶霓马上订回家的机票,能订到的最早的机票就是第二天早晨的,她从西岸坐飞机往回赶,五个多小时的飞行时间加上三个小时的时差,到了东岸就是傍晚了。

在飞机上,叶霓长吁短叹,愁眉不展。

自从和浦诚忠在一起,这日子一直就没顺畅过,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感觉起来自己最初走的这条路看似一条近路,实际上却布满了荆棘,越往后越难走;别人循规蹈矩的路,开始时难越到后来却越顺利。

什么是得,什么是失?得就是失,人算不过天的!

叶霓心里苦笑,自己已变成了哲学家了。

可惜悔之晚矣。

她虽然脑子里乱成一锅粥,但是有一点还是很明白,事已至此,浦诚忠好好活着,自己和儿子就有个家,这个人没有了,自己和儿子的日子只会更难过。尤其是晓麟,浦诚忠对他宠爱无比,如果小小年纪失去父亲,不知对孩子是多么大的打击,以后只怕再也找不到对他那么好的人了。

想到这些,她暗暗下决心,如果浦诚忠这次顺利地过了这一关,自己再也不和他怄气了,要任劳任怨,多承担家务,以他为重,不再意气用事,不再和他吵架,不再向他发脾气。

下了飞机之后她就急急忙忙地开车往医院里赶。心急火燎地冲进病房,她眼光一扫看到屋里有人,认出了晓华和晓麟,眼光掠过秋棠,秋棠背靠窗户站着,背光,她并没有认出来,也就没往心里去,注意力都放在病床上的浦诚忠身上了。

一看到他灰黄的脸色,虚弱的体态,她什么都顾不上了,冲过去扑到他身上大哭道:“你怎么了这是?我才离开家一天你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浦诚忠有点尴尬地瞥了秋棠和晓华一眼,拍拍叶霓的肩说:“没事儿,做了手术就好了。”

叶霓憋了一天一夜的紧张焦虑,终于发泄了出来,趴在浦诚忠的腿上大哭不止。

秋棠向晓华使了个眼色,两个人同时站了起来,晓华轻声对浦诚忠说:“爸,我和妈先回去了,我明天一早再过来。”

浦诚忠点点头。

秋棠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点头说:“你——多保重!”

说完,和晓华两个人起身前后脚往外走。

叶霓趴在那里抽泣着,晓华的说话声传进了她的耳中,她朦朦胧胧地意识到屋里站着的另外一人好像很重要,直到那人的声音传入了耳中,她猛地止住哭声,顿在那里,她意识到那是秋棠的声音!

人的外貌可以发生很大的变化,可是声音一般是不会改变的。

她抬起头来,看到两个人的身影即将跨出了房门,不由得脱口而出:“慢着!”

秋棠和晓华闻言都停下了脚步,转身看向她。

叶霓鼻涕眼泪糊了满脸,一缕头发贴在脸上,张着嘴巴愣愣的样子狼狈之至,浦诚忠从纸巾盒里抽出几张纸巾递给她,她胡乱擦了几下,大张的嘴巴依旧没有合上。

她难以置信,面前站着的这个人竟会是秋棠,而自己刚才根本就没有把她认出来!

她和秋棠最后一次见面也是在医院的病房里,只不过那一次躺在病床上的是秋棠:憔悴、萎靡、瘦骨嶙峋,当时看到叶霓进来,眼睛里满满的都是幽怨、惶恐、胆怯与防备。

后来的日子里,叶霓偶尔想起秋棠,心里暗自揣测,那个软柿子大概早已变成了一个佝偻着腰的干瘪柿子饼了吧?

可眼前的这个女人,身着剪裁合体、样式材质都很高档的职业裙装,脸上化着淡淡的妆,发型时尚清爽,看起来神采奕奕、高贵典雅。她眼中没有丝毫的痛苦之色,神情自然而平静,那么从容不迫,那么——优雅。现在的秋棠,无论是穿衣打扮还是外貌气质,不仅和以前有着天壤之别,也已和叶霓拉开了巨大的距离。

叶霓发现,秋棠看向自己的表情里甚至带了一丝微笑,那淡淡的笑容,好像是一记无形的耳光打在脸上,让她热血上涌,心中突然怒火中烧。

自己曾费尽心机地将这个女人赶走,得到了她的丈夫、她的家,可如今,自己惶惶如丧家之犬,而她,淡定从容,高高在上地甚至是慈悲地看着自己的狼狈不堪。

这个念头升起来,她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似乎这样就可以站得高一些,在气势上强一些,但是她依旧被秋棠全身散发出的气度镇住,想开口说点什么竟是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其实这个时节秋棠心里什么都没想,她听到叶霓喊住自己,以为她有话要说,就礼貌性地停下脚步,看向她。见她只是打量自己,表情越来越沮丧难看,眼神越来越怨毒,却并不开口讲话,遂轻轻向她颔首,转身离去。

留下叶霓站在那里发呆。

好久之后,她才回过味来,拧眉厉声问浦诚忠:“她来干什么?”

浦诚忠自是知道“她”指的是谁,小心地赔着笑:“晓华听说我要动手术,很紧张害怕,她陪着晓华过来看看我的情形。”

“我看她是猫哭耗子没安好心,来看我们的笑话来了,哼!你看她那个样子!你看她那个样子……”

那个样子是什么样子,叶霓竟是描述不出。她受不了自己最脆弱、最狼狈的一刻全落在了那个女人的眼里,心中难堪沮丧,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

秋棠临去的那个淡淡的笑容,在叶霓眼前晃来晃去的,赶都赶不走,几乎让她发狂。要不是浦诚忠马上要做心脏手术了,叶霓对他生命的担忧压倒了其他的负面情绪,她早忘了在飞机上发过的不和他怄气的誓言,一定要把气出在他身上才算完。

浦诚忠轻轻地用手抚着叶霓的肩,帮助她平静下来。然后开始一项一项地跟她交代家里的学校的各项事宜,包括他在国内的研究项目的财务状态,她和谁联系,怎么结算,所有他的重要文件都在什么地方,他的股票账户等等。浦诚忠心细,连他的计算机密码都告诉叶霓记下来,怕她要查资料还得费事找人去解。叶霓一边用心记着,一边悲从中来,眼泪忍不住又流成了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