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
当秋棠和晓华步入病房时,浦诚忠刚刚午睡醒来,比起前一天入院时不知死活的样子已大为好转,看起来精神还不错。
尽管如此,秋棠却依旧难掩心中震惊。离上一次见面不过一年多的时间,他怎么会变化这样大?两鬓已花白,脸有点虚肿,却遮不住遍布的皱纹,前额秃了一大片,因为刚睡醒的关系,两眼浑浊,眼角还带着黄黄的眼屎,看着秋棠娘俩“嘿嘿”地傻笑。
她脑子里的浦诚忠一直是那个神采飞扬,潇洒干练的形象,笑起来极具感染力,能笑到别人的心里去,怎么会变成了这个窝在病床上的脸色蜡黄的半老头子?
浦诚忠招呼秋棠坐到墙边的椅子上,招呼晓华坐到自己的床边。
晓华急切地问道:“爸,上次见你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心脏会出了问题呢?”
浦诚忠拍拍晓华的手:“也不是突然的事,以前就出现过心绞痛的症状,这一次发作出现了严重的心肌梗塞,医生说必须马上做搭桥手术,否则随时会有生命危险。”
“生命危险?”晓华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眼圈急剧地变红了,眼泪蓄积了起来,翻涌着,顺着脸颊往下流。
浦诚忠此时心中百感交集,看晓华震惊难过的样子,自己的眼圈也红了,忍不住低头擦掉眼角的泪水。
秋棠看着他们父女心中也是无限伤感,但她知道情绪稳定对心脏病人非常重要,开口劝晓华:“现在的医学技术都很成熟,心脏搭桥手术根本不算什么,你别哭天抹泪的,惹得你爸跟着伤心。”
晓华马上擦干泪水点头道:“对啊,爸,你别吓唬人了,哪里会有什么生命危险,我上网查过了,这种手术就是个常规手术,全世界每天都做成千上万例,没有什么大了不得的,你不要有思想负担。”
浦诚忠苦笑,说:“我知道,我都知道。”
他看了看秋棠,转头对晓华说:“什么事情就是不怕一万怕万一,凡是手术都有其危险性,所以我想还是把事情都安排好了妥当一些。”
秋棠明白他要把一些后事交代给晓华,连忙站起来说:“我去趟洗手间。”
浦诚忠看着她很诚恳地说:“你不用回避,没有什么要避讳你的,你坐着吧。”
秋棠没有坐下,她走到了稍远的窗边站定,背对着他们看向窗外。
晓华在边上连连摆手说:“爸,你不要给我讲些乱七八糟的,你什么事儿都没有,做了手术又活蹦乱跳的了。”
浦诚忠使劲抓住晓华的手,叹口气说:“我也希望如此啊!但是有些话还是希望提前和你讲清楚。”
他郑重其事地说道:“我早就立了遗嘱,现在家里的财产也没有多少,你已经长大了,而他们母子俩还要生活,所以我把身后的有形的东西都留给你弟弟了。”
晓华使劲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浦诚忠接着说:“我在工作单位买了最大额的人寿保险,受益人是他们母子,不过,我自己还单独买了一份保险,受益人是你和你弟弟两个人……”
晓华听到这里立即接口道:“爸,我已经成人了,马上就要大学毕业,可以自食其力养活自己了,我不需要你的钱,你把钱都留给——那个弟弟,好了。”
这是晓华第一次亲口提到“弟弟”,虽然很拗口的感觉,已让浦诚忠颇感欣慰。他打量着晓华,接着说:“我知道,我知道你不需要,但是这是爸爸给你的,是爸爸的一点心意。”
他接着说道:“还有一件事,晓华,爸爸想交给你来办,就是你弟弟的这一份保险金,我想请你拿到手后成立个信托基金,由你代管直到他十八岁为止,你答应爸爸好不好?”
晓华奇怪地看着浦诚忠,心说那孩子有妈妈,犯得着由我管着他的钱吗?
浦诚忠紧紧抓着晓华的胳膊:“晓华,你答应爸爸好不好?”
秋棠听着他们父女的对话,暗中叹气。以前浦诚忠总说她看事只能看一步棋,而他看事是看三步棋。所以家里的大事都是由浦诚忠算计琢磨,秋棠自己都懒得去多想,想也想不过他。
这几年她天天和人打交道,而且都是些弯弯绕特别多的生意人,一不小心就被绕进去了,所以她看事的眼光已经练出来了,如今浦诚忠的三步棋在她眼里是显而易见了。
他让晓华管着那个孩子的钱,并不是不放心孩子的母亲,只是想用这个办法把两个孩子连接在一起,那个孩子十八岁以前有他妈管着,等到出社会了,有了晓华这个姐姐帮着,不会混得太差的。
他心知晓华心里对他做的事还是不能完全释怀,所以他说不出让晓华以后照顾弟弟的话来,那样就太强人所难,即使晓华因为他的生病勉强答应了,那孩子在成年之前有他妈照顾,晓华没有什么好管的,等到那孩子成年了,晓华会觉得任务已完成,肯定撒手再也不去理了。
而他现在这样绕着弯的,用这笔保险金让晓华心里存了这件事,等到那孩子十八岁的时候,他们俩必定要有所接触,晓华到那时已经三十几岁了,看人看事会比现在深沉,见到那孩子,念及过世多年的父亲,只怕对那孩子的未来不会不闻不问的。
说到底,浦诚忠如果现在撒手人寰,他唯一放不下心的是他年幼的儿子,他要尽可能替他安排好未来。
老年得子最大的哀痛莫过于无法陪伴孩子到成年了!
晓华心里也明白父亲变着法子要她照顾那孩子的意思,她有一万个不愿意,可是看着她爸爸殷切的脸色,也只有点头:“爸爸,你放心,我会替他管着,等到他十八岁,我把我那份也都一起交给他。”
浦诚忠听晓华这么说,忍不住一把搂住她,再一次掉下了眼泪。
父女俩哭成一团。过了一会儿,浦诚忠慢慢平静下来,放开晓华,吸吸鼻子,晓华扯了几张纸巾递给他,他擦擦泪,抬起头来对秋棠说:“没想到你还会来看我。我经常想起来以前的日子。我想我们在一起,我们曾经……”浦诚忠哽咽了,“度过了最美好的岁月……”
他眼里又蓄满了泪:“所有的事情都是我对不起你,我好像从来都没有向你说一声对不起。我,我对不起你和晓华,我没有资格要求你的原谅。你把晓华带得这么好,你还能来看看我,我感激不尽,秋棠,谢谢你。”
秋棠听到这里,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只是摇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晓华一边流泪一边说:“爸爸,过去的事儿都过去了,我们现在都挺好的,也都不怪你了。你不用想得太多,把身体养好最要紧了。”
“你真的不怪爸爸了?”浦诚忠企盼地望着晓华。晓华看着他认真地说:“不怪了。你好好养病最要紧,千万不要再胡思乱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