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姑母
高柳, 傅家老宅。
屋子角落的暖炉里晃动着暗红色的火苗,傅百善忽觉自己的耳根子有些发痒, 听说这是有人在远处念叨自己。她的左手被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紧紧攥着。那妇人身形有些富态,穿了一身枣红妆花锦的提花褙子, 头上插戴着两支分量颇重的嵌红宝菊花形金钗,脸上的笑褶子也像菊花一样舒展开来。
这是傅百善的亲姑母, 傅家老孺人的长女, 远嫁在天津塘沽的傅满枝。
傅姑母将目光从侄女身上转过来, 心满意足地笑道:“没想到我离家二十年,两个兄弟的儿女都这般大了。看咱们珍哥长得真是俊俏,我在天津这么多年, 就没有看到比珍哥还长得好的孩子!”
此时坐在下手的傅家大太太吕氏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爱与人攀比,而是轱辘转着一双细长的眼睛笑道:“依我看,还是大姑奶奶家的两个孩子长得格外好, 进来给咱们老太太请安时,我还以为是观音菩萨面前的金童玉女下凡来了呢!”
这话虽说得过于直白,却更合乎傅满枝的心意,脸上笑容也更亲切了, 嘴里却客气地谦虚道:“孩子们还算得上是听话, 眼下我只求给他们各自求上一门好亲事,我就算对得起老夏家的列祖列宗了!”
傅满枝在家里排行老大,出嫁时家里的情形还算富裕, 丈夫家里也是天津卫有头有脸的人家, 后来随着丈夫考上进士入了仕途做了官, 娘家却渐渐败落了。为免婆家人说闲话,说她有个打秋风的娘家,好强的傅满枝就主动疏远了家里,也慢慢地忘了青州老家的亲娘和下头两个刚刚成年的弟弟。
但是俗语说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
当年傅满枝的夫家何等的得意,家境富裕奴仆满屋,上至公公婆婆、下至大小姑子,走路时衣袖都带着风。但是随着丈夫的一朝革职,一切都成了泡影。一大家子要吃要喝,这么多年好容易存下来的体己银子全都贴补得干干净净。
正在艰难度日的时候,有天津青州两地往来的商人认识她家的厨娘,就好事地摆谈傅老娘受了朝廷的旌表,两位舅老爷都当了官,家里的银子像流水一样往外淌。精明的婆婆听了这话,立刻打发她收拾行李带上两个孩子回娘家省亲。为了这趟出行,还专门拿了二百两银子给他们娘仨置办了新的衣裳首饰。
在进青州城门的时候,一贯心性要强的傅满枝生怕娘家弟媳脸色难看,说自己昔日嫌贫爱富低看了自己,还专门换了最好的衣服,戴了最贵重的首饰。好歹自己也当过几天六品官夫人,这份体面一定要有。
一进家门时,趁着傅老娘心情激动抱着她又骂又哭的时候,她打量了几眼两个弟媳的穿着打扮。都是清清淡淡的,头上身上也没有什么过于扎眼的东西,心里那块大石就落了地。想来两个兄弟虽然是官身,但是光景还是一般,那位行脚商人说傅家的银子像流水一样往外淌,明显是夸大其词。
第二天,几个侄子侄女都厮见过后,她也摆好了和煦长辈的架子,给每个孩子都准备了相应的礼物,虽不是很贵重,但是也算拿得出手的。直到今日见到出门做客才返家的二房长女傅百善之后,她对于这趟青州之行已经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
临出门时婆婆嘱咐过,如果傅家有女孩儿入得了眼,就允许她膝下的坤哥儿把人娶进门来。先时她细看过大房的闺女傅兰香,人品相貌都算得上不错,可是跟二房傅百善的端庄大气一比,就立见高下了。
正在这时,就听见门口传来几声笑语,两个年纪相当的女孩手挽手地走了进来,正是大房的傅兰香和自家女儿夏婵。
傅满枝见状连忙笑着招呼道:“怎么出门买个东西要一去大半天?婵姐儿,快过来见见你二舅舅家的表姐!论起来这几个女孩儿都是同一年生的,只是差着月份,这可真是缘分呢!”
夏婵抬眼望去,就见大迎窗前正站起来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此刻正笑盈盈地望过来,眉眼疏朗大气,一笑就露出脸颊上两个小小的酒窝,竟是一个生得极好的女子。
她穿了一件黛蓝竖领的对襟窄袖长衣,乍一看只觉普通,可细一看那布料颜色妍丽均匀,却是甚为贵重少见的织金锦。那衣裳的下摆和袖口尤其别致,竟是用三道绿色和三道蓝色的素锦间隔镶嵌而成。
在父亲没有被革职之前,夏婵作为家里唯一的女孩也是见过些好东西的,当下心里就不怎么舒服,觉得自己身上的衣服料子过于粗陋了。于是淡淡地躬身算是行了一礼,傅百善也浅笑着还了一礼,随后站在亲娘的身边静默无言。
傅百善此时在想,有时候人与人之间就讲究个眼缘,即便没有什么亲缘关系也能处得跟姐妹一般,就像自己跟魏琪,恨不得早相识几年才好。相反,即便有血缘的牵袢还是不能亲密无间。哎!一切随缘就好!
晚上,在暂居的小院里,坐在榆木梳背椅上的傅满枝一边磕着瓜子,一边不免嗔怪女儿对于二房的姑娘太不上心了。
夏婵反驳道:“二舅舅倒是热情,可是你看二舅母一直对咱们冷淡得狠。还有那珍哥,一件衣服穿就穿吧,做什么还要用上好素锦镶嵌那么多层边,是不是显摆她家里有银子使不完啊?兰香表姐也说了,这位回老宅子这一个多月来,身上就没有穿过重样的衣裳!”
傅满枝自是不知道还有这层缘故在里面,翘了尾指好笑道:“今日珍哥的衣裳我看着样子怪好看的,就多嘴问了一句,你二舅母说是因为珍哥这两个月长得太快,带来的衣裳穿不了,她屋子里的丫头就想法子用往日裁剪下来的碎布重新镶嵌起来,哪里是你所说的奢靡浪费!”
夏婵闻言依旧揪着嘴不乐意道:“反正兰香表姐不喜欢她,我也不喜欢她!要是选嫂子,我宁愿兰香表姐当我的嫂子!”
傅满枝连忙捂了她的嘴道:”祖宗,这件事哪里能拿出来乱说,我也只是在你外祖母面前浅浅地提了几句,你那两个舅母就脸不是脸嘴不是嘴了。要是知道你还敢挑三拣四,你娘我拿什么脸面去见你两个舅舅!”
听到这话夏婵更是愤愤然,“这是眼看着我爹如今被革职了,就摆脸子给咱们看呢!我还以为兰香表姐是个好的,原来也是糊弄我好玩的,亏我还把她当知心人。要是朝廷里有大人能为爹爹说几句好话,还了爹爹的清白,他是不是就可以官复原职了,舅母们就不会对咱们这般无礼了!”
傅满枝有些头痛地扶了扶额头,要是事情能像女儿说得这般容易就好了。
丈夫素来胆小怕事,在淮阳县主簿的任上时也是别人做什么他做什么,从来不喜欢出风头。却没想到前年年终考评之时,正逢黄河夺淮。滔天的洪水淹死了数百人,河道银子挪作他用一案就被有心人报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