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冷暖

主院的另一间屋子里, 傅百善母女围坐在火炉边上也在说悄悄话。

大冬天里, 哪儿都不用去, 往炉盖上撒些板栗、花生、葵花籽,顶好再弄几颗山芋放在里面。烤熟之后香甜绵软,吃到嘴里又烫又糯,再喝上一杯浓浓的祁山红茶,直舒服到骨子里去。

傅百善斜斜地靠在藏蓝莲蒂纹的大迎枕上不愿动弹, 热气熏然下有点昏昏欲睡。她的右胁下淤青了很大一块地方,是那天在羊角泮跟倭人正面对垒时不慎被击伤的。回途当中她谁都没敢说, 到家里后更是只敢躲在帐中用药酒使劲揉搓了一顿,生怕家人知道后为她担心。

好在一向古灵精怪的小五没在家里,要不然铁定是瞒不下去的。他因为身上的病痛跟着吴老太医去登州了, 那里有吴家经营数代的药园子, 种植了许多更珍贵的药草, 以后诊治起来相对要方便一些。

兄弟情深的小六不放心,小大人一样一本正经地与家里人说,要去亲眼看看哥哥以后住的地方才行。年关刚过, 老宅的叔伯兄弟要走动, 祭田祖坟要派人打理, 傅满仓正是忙得脱不开身的时候,只得备下厚礼又派了府内总管陈溪并些得力的人,一路小心护送小哥俩罢了。

闲谈间说起这位傅家的大姑奶奶, 宋知春一脸地无奈, “性情又多疑又别扭, 生怕别人说她婆家落魄了。一进门话都还没说三句,就开始说他们夏家在天津是何等有脸面的大户人家,现今只是因小人构陷才虎落平阳。”

宋知春给女儿剥了几颗爱吃的甜口瓜子后,有些嫌弃地撇了撇嘴,“再往下就不住嘴地提及她家坤哥儿如何出色,日后前程不可限量。她也是费尽口舌才让夏家老夫人首肯,愿意不计较门弟出身娶个娘家姪女回去当掌家宗妇。”

说到这里,宋知春自己倒撑不住先笑了,“想是底气不足大话说不下去了,复又哭诉起来。话言话语当中就是要你祖母做主,许一个傅家孙女过去给她当儿媳,要不然就是傅家不管出嫁女的死活,再不然就是她两个做官的兄弟看不起她这个当长姐的!”

傅百善剥了一把栗子肉放在錾花小银碟中推过去,有些惆怅地长叹道:“好想吃蒸三鲜,可惜大冬天里也找不见鱼虾,陈三娘一身好厨艺无了用武之地,连带我也没甚口福!”

宋知春一楞,“我跟你说那位姑母的事儿,你给我扯哪去了?”

傅百善象麻花一样亲密地扭在母亲身上,舒服地叹了一口气道:“咱娘俩只看戏就成了,反正我的亲事就要定下来了,祖母根本就插不上手。大伯母即便说话难听些,您也不要为我计较太多。祖母毕竟是爹的亲娘,姑姑是爹的亲姐姐,您千万不要为了这些小事和爹生分了!”

宋知春又是惊讶又是感动,心里熨贴得不行,拿着帕子拭了拭眼角,“难怪人说女儿是娘的贴心小棉袄,说得我心里头不得劲呢!你爹看着粗枝大叶,心里头其实明白着呢,我才没有担心他。说起你的亲事,那裴青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为人沉稳有担当倒也不错。只是我儿,你现下就敢肯定他是你一辈子相伴终身之人吗?”

说起裴青,傅百善倒没有什么羞涩之态,反倒落落大方地说道:“七符哥很好啊,什么事都纵着我。我喜欢做什么事他也不拦着,这样的人做丈夫相伴一生挺好啊!”

就是在这倾刻之间,宋知春立时明白了女儿的心态,敢情这丫头个头虽高可是人还没怎么开窍呢!情之一字,可以为之生为之死,哪里像她此时说的这般轻巧松快!

宋知春抚着膝上女儿细密浓黑的一把好头发,心里爱得不行。这样心思干净剔透的孩子,裴青何德何能竟能得之为妻。仔细想了一下才轻声言道:“终究要记着不能让自己心里觉得委屈,女人这一辈子总有遇到艰难的时候,所以能怎样畅快就怎样活!”

珍哥在父母家人的细心庇护下,对于情爱一事依旧懵懂,裴青之于她来说,更胜似兄长,似亲人。想到这里,宋知春在心里立刻决定,一定要将女儿留至十八岁再出嫁。那裴家小子既然当不了傅家的上门女婿,那就且慢慢等着吧!

傅家宅子,外院。

夏婵捂着鼻子站在一边看着服侍的小厮们退下后,才将手里的帕子递到哥哥面前,嘴里嗔怪道:“你也是,开年就要进书院读书的人,做事还这般随性。舅舅们也是,头次见面就把你灌得这般醉,要是娘看到了岂不心疼死!”

半眯着眼晴的夏坤扯掉额上的帕子突然转头问道:“你整天跟在娘的身边,应该知道一些事,娘是不是在外祖母和两位舅母面前提起我的亲事了?”

夏婵看着因为喝酒而显得双颊有些青白的兄长,语气缓和下来柔声道:“哥哥今年已经十九了,说起亲事来很平常啊!舅舅家的表姐们长得都很好,兰香表姐温柔体贴,珍哥表姐稳重大方,娘说过你求娶到谁都是极好的!”

夏坤在床塌上坐起身子,拿了一盏醒酒汤慢慢地饮着。他是个样貌长得极好的年轻人,甚至因为皮肤过于细腻白皙而显得有些阴柔。屋角青花堆塑缠枝莲壁架灯上洐射出一抹明亮的光线,正好投在他貌若好女的清秀面容上。却因为眉头紧皱嘴角下撇,平生出一丝莫名的暴躁意味来。

他不耐烦地把杯盏砰地放在榻几上,“叫娘莫去丢人现眼了,她还不知道吧,两个表妹的亲事都已经定下了!我到现在还只是个小小的童生,舅舅们根本就看不起我,也不会将女儿许配给我的!”

夏婵先是一怔,随即大怒,“这定是托辞借口,我们到高柳三天了,我从未听兰香表姐说过她定下了亲事!就是珍哥表姐比我大不了几天,还没有及笄,怎么可能这么早就有了夫家?”

其实这话的语气说得又羡又妒,但是兄妹俩都没有察觉到,两人心底里都涌动着被人愚弄的怒不可遏。

当年父亲在任上为官时,家里殷实富裕,叔伯们操持的铺子庄子也红火。夏坤十三岁就过了县试成了童生,那时谁不知天津塘沽有个夏神童。加上他相貌斯文俊秀,走出去谁人不高看一眼,想为他说亲的官媒差点挤破了门槛。

可一朝风云变幻,父亲卷入官场倾扎,最终因贪墨的罪名被革除官籍。为了给父亲打点官司,家里的田产铺子陆续都卖光了,最后仅留有容一家人栖身的祖宅,并母亲名下两个小小的陪嫁庄子。而父亲好不容易从狱中出来后却一蹶不振,整天以诗琴为伍借酒浇愁。

一座宅子里住着的伯娘婶婶整天指桑骂槐的,怨怼着他们这一房败光了夏家的家产。可是他们怎么不想想,昔日靠了父亲在外为官,他们在乡间沾了多少的光置下多少私财?眼下看他家落魄了,就趁机落井下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