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册 第十三章 幸之祸之
从济慈宫出来,嘉秬嘱咐平阳公主的乳母好生带公主回去。待平阳公主走远,她默默看我一眼,转身向西去了。我正要让乳母王氏先送高曜回去,转念一想,还是遣红叶先去陪伴嘉秬,自己先送高曜回宫。
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我:“朱大人请留步。”原来是熙平长公主的贴身侍婢慧珠从后面赶了上来。她与穆仙惠仙等大宫女一样的装束,只是发间多了几件金玉。她上前行礼,我笑道:“是长公主殿下有什么吩咐?”
慧珠行了一礼,微笑道:“长公主殿下命奴婢告诉大人,殿下还有些事要往皇后宫里去,午膳后便去瞧大人。还有,大人快些回宫吧,有好事等着大人呢。”
我一怔:“什么好事?”慧珠笑而不语,转身去了。
我思忖片刻,恍然大悟,定是熙平长公主将母亲带进宫了!这一来我顿时将嘉秬的事忘到九霄云外,一路上只嫌高曜与乳母王氏走得太慢,恨不得生一双翅膀飞回去。回到灵修殿,果见母亲已坐在南厢的榻上等我了。我飞奔过去跪在母亲膝下,尚未唤声“母亲”,已是泪流满面。
母亲膝头棉麻布裙凛冽的粗纹,与宫中精细衣料的触感迥然不同,然而这粗疏才是我自幼熟识的。母亲忙扶我起身,喜极而泣:“玉机,你瘦了。”说着似乎想起什么,退后两步,向我行礼,“奴婢朱洪氏拜见朱大人,大人万福。”我忙擦了眼泪扶起母亲:“母亲怎可向女儿行礼?快免了。”
母亲道:“进宫前长公主特意嘱咐了,说宫里人多眼杂,礼不可废。”
我扶母亲坐好,在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母亲一面扶我起身,一面细细打量我:“你进了宫,似乎变作另一个人,母亲都不敢认了。”
我含泪道:“进了宫,自然比在家中要穿戴得好些。皇后与两位贵妃赏了女儿很多衣裳首饰,但女儿绝不忘本。”
母亲摇头道:“不,我说的并不是你的穿戴。今天我送长公主入济慈宫,在宫门口直望到你现身,我才来的长宁宫。我也说不上来是什么地方,总觉得你变了。”
我感慨道:“昔日承欢膝下,总觉有许多日子可以陪伴母亲。如今进了宫,才知道过去的每一天都是宝贵的。在母亲面前,如何蠢钝都不要紧,进了宫,自是另一番光景。”
母亲急切道:“你在宫里可是遇到了烦难?”
我淡淡一笑:“宫里人虽不多,却也不敢掉以轻心。烦难自然是有的,但女儿自有分数,母亲不必忧心。”
母亲点头道:“我知道有些事你不便说,我也不问了。只是你自己要当心,只要能熬到平平安安出宫的那一日便好。”
我嗯了一声,伏在母亲怀中。母亲抚着我的头发,只是拭泪。我柔声道:“母亲如今也是长公主府中最有脸面的管家娘子了,为何不妆扮呢?女儿见慧珠姑姑打扮得很是华贵。”
母亲的声音悠远淡然:“我撇下你生父,自己去过好日子,实是无颜盛饰。”
我抬头道:“母亲念旧自然是好,但也要念及父亲。母亲嫁与父亲十年,也算琴瑟和谐,却还因生父的缘故不忍妆饰,只怕父亲见了心中难过。”
母亲低头看着我:“你说得倒也有理。可是让我像慧珠似的穿红戴绿,我总是不愿。”
我微笑道:“也不必穿红戴绿,日日盛装。只是不要刻意穿得这样简朴就好。母亲貌美,又在盛年,寻常打扮就很美了。”
母亲抱紧我:“就你嘴甜。”
我又问了父亲、玉枢和弟弟朱云,母亲说他们都很好,又道:“自从你走后,玉枢不知怎的,迷上了歌艺。长公主知道了,便请了乐坊的师傅教导,如今已上了好几日课了。”
我笑道:“难道母亲不知,玉枢天生一副好嗓音?她既不爱念书,就学歌艺,也并无不可。”
母亲不免忧愁:“她学习歌艺,难道将来要做个歌姬么?”
我忙道:“姐姐自幼读书明理,又生得一副好容貌,若再有动听的歌喉相辅,于她有益无损,怎是小小的歌姬可以比?母亲多虑了。”
母亲叹道:“我这个做母亲的,总是忧心你们姐弟三个。”
与母亲谈谈说说,不觉已到午膳时分,我这才想起嘉秬还在文澜阁等着,忙遣绿萼去文澜阁说明原因,并向她致歉。
谁知我和母亲的午膳还没摆齐,却见绿萼失魂落魄地回来了。她满脸是泪,扑通一声跪在我的膝下道:“姑娘,徐大人……不好了。”芳馨闻声跟了进来,一脸错愕。
我吃了一惊:“你别哭。这是怎么回事?”
绿萼道:“奴婢去文澜阁,文澜阁的园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奴婢只当徐大人和红叶都走了,谁知……”说着面露惊惧之色,忽然蹲下身子,抱头哭泣。
我心中一震,一把抓过她的左腕,绿萼顿时仆地。我颤声道:“青天白日的,能有什么不好?!你把话说清楚些!”
绿萼右手撑地,满脸是泪:“奴婢在文澜阁花园的鱼池里,只看见徐大人和她的丫头,还有红叶,都淹死在池中了!文澜阁的执事韩公公出来说,她们是失足落水的。奴婢不敢多看,赶忙回来了。”说罢奋力掣回左手,腕上已多了五道苍白指痕。
母亲吓得脸都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我呆了片刻,脑中闪过千万个念头:“原本我与徐大人约定在文澜阁相见,只因母亲来了,我便将此事忘记了。文澜阁环护藏书楼的小池,听说并不深,怎么能淹死人!”
母亲大惊失色:“这么说……难道……”
我扶着桌子站了起来,谁知脚下一软,顿时坐倒在地。是我害了嘉秬和红叶,还是我侥幸?我不知道。脑中一片混乱,心跳得厉害。我按住心口,大口喘息。小丫头们见状,忙扶我进了寝室,歪在床上。芳馨得到消息,过来看视,又道:“奴婢去请太医。”
我挣扎着起身:“不必了,我歇歇就好了。”
母亲急道:“都这样了怎能不请太医?”
我勉强一笑:“我不过是吓着了,母亲不必忧心。”
芳馨拉着我的手,沉静道:“姑娘有什么吩咐?”
我见她的脸上虽有惊恐的痕迹,但仍能镇定自持,甚是欣慰。我对母亲道:“母亲先去用膳吧。”母亲的目光扫过芳馨,一言不发地走出寝室。
我略略平定心神,向芳馨道:“姑姑,昔日你为我打听各宫消息,我还责备你,如今看来,是我不对。”
芳馨忙道:“姑娘言重。姑娘当初也是为谨慎起见。”
我点点头道:“姑姑不怪我就好。如今我有件要紧的事情,要劳烦姑姑。”
芳馨道:“姑娘请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