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册 第三十二章 吾与尔篡(第3/4页)

每样菜只略动了些,便已半饱。提起那日遇刺之事,高曜关切道:“孤听闻父皇已经命施大人调查此事。施大人断案如神,闻名遐迩,难道他也没查出什么端倪么?”

我摇头,叉着银箸道:“几乎没有。”

高曜道:“那姐姐心中可有头绪?”

我又摇头:“毫无头绪。”

忽觉手一空,原来高曜已抽去了我手中的银箸。银箸击落在青瓷小碟上,清越如钟鸣。心一沉,只听高曜道:“孤不信。”

我拿回银箸,慢慢在茶水中搅着,碧螺春的香气在酒菜的气味中显得曲折而孤僻。我垂眸散漫一笑:“那个刺客大约和陆府有些干系,但没有明确的证据……”

高曜微微冷笑:“难道朝中就没有一两个酷吏么?”

酷吏?施哲在御史台任职,素以仁义明断著称,从不威逼用刑。刑部郑新执掌刑狱多年,亦不闻酷虐之事。李瑞之所以被提拔为掖庭令,是因为他勤勉能干,待下宽和。从前皇后监国的时候,倒肯用乔致这样的酷吏,也终因不合时宜自行辞官。他是仁君,何曾容得下酷吏?他的仁是“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他的酷是“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128]。

我笑道:“殿下果然是醉了。圣天子以仁德治天下,本朝何来酷吏?即便有,又何至于为了一个小小的后宫女官就刑讯后族功臣?朝野内外多少眼睛看着,何苦惹人非议?”

高曜一哂:“不错,父皇是明君。”

我笑道:“若非陛下仁慈,玉机和芳馨、绿萼恐怕早就被掖庭狱的酷刑折磨好几回了,哪里还有命和殿下在此饮酒畅谈?”

高曜道:“如此说来,竟查不下去了么?”

我澹然道:“查不查得出,本来就不要紧。要紧的是,以后不再有人行刺便好。好在明晰旧因和杜绝来日,不是一回事。”

高曜笑道:“正是。虽没有证据,但只要父皇认定,稍一敲打,陆府便不敢再行动。这叫‘敬天之威,不敢驱驰’[129]。”

我颔首道:“那我便是‘假天之威’。‘有鸟有鸟群纸鸢,因风假势童子牵’,希望永远没有‘愁尔一朝还到地,落在深泥谁复怜’的一日。”[130]

高曜一怔,忙道:“是孤失言。然姐姐吐此颓语,该自罚一杯。”

我也不与他争辩,端起茶仰头喝了个饱。这样一来,竟也有些借酒浇愁的意味了。高曜道:“自打姐姐去了掖庭狱,孤虽担心,却不甚怕。不知为何,孤总觉得姐姐一定会出来。但听闻姐姐在景灵宫遇刺,明知无恙,却怕得很。”

我合目道:“陛下仁厚,自然宽刑惜命,而刺客却是亡命之徒。事后一想,我自己也后怕得很,竟至病倒。当真是无用。”想起太后今晨的宽慰之语,又笑叹,“过去的事情何必多说,既没死,还是多想想来日的好。是了,殿下可知道玉机在掖庭狱时,掖庭令李大人因何特别优待?”

高曜道:“自是因为姐姐指点他破案,带携他升官,此人知恩图报。”

我笑道:“不止如此。殿下不知道,李大人背后是有军师的。”

高曜奇道:“知恩图报也要军师?是谁?”

我微微屏息,敛容道:“南阳杜娇,字子钦。殿下听说过么?”高曜摇头,我又道,“此人留京待辟,现赁李大人的房子住。他不但上书,还通过李大人重金贿赂。”

高曜更奇:“贿赂姐姐么?”

贿赂我?不,是贿赂近习内宠。我缓缓呷了口茶,口角一扬:“玉机已命人退还了。”

高曜笑道:“孤若是他,也会贿赂姐姐。此人求什么?”

我垂眸道:“幽州蓟县县令。若不得,在弘阳郡王府得个文学舍人的闲差亦是好的。”

高曜一笑:“他倒不嫌弃孤是废后之子么?”

我不答,只道:“他不但贿赂玉机,还在玉机入狱时告诉李大人,说我非但很快会出狱,还会官复原职。正因如此,李大人才愈加看顾玉机。”

高曜兴味盎然,双眼一亮:“倒还算个人才。”

我从刻花青瓷盘中搛起一块鸡肋,放在他的碗中:“就怕此人徒有小聪明,却无大胸襟。”

高曜一怔,笑道:“姐姐怕他是杨修?”

我笑道:“杨修的罪名是‘泄露言教,交关诸侯’,实则死于曹丕与曹植的太子之争。此人亦有委身贵胄、逆取富贵之野心,殿下以为如何?”

高曜笑道:“逆风扬棹,逆阪走丸,可说是野心,又何妨说是雄心?他既有心跟随孤,孤若拒之,是示人不广。小小的庶子之位,由他拿去。入府后如何,孤自考问。”

我笑道:“好。殿下既想要此人,我便将他荐给圣上,日后圣上面考,却看他自己的造化了。不过此人虽有些小才学,人品却难说。”

高曜道:“古人有言:‘士以正立,以谋济,以义成’[131]。堂堂王师、滔滔才辩、籍籍钻营,乃至鸡鸣狗盗、门吏屠夫,孤都不愿错过。只愿‘天下英雄,入我彀中’,唯惧‘虽有缯缴,尚安所施’[132]。姐姐说对不对?”说到最后,竟是豪情万丈。

我明白,杜娇是高曜在逆境之中第一个素不相识却肯跟随他的人,所以他格外兴奋。我笑道:“也好,只怕王师侍读、长史参军什么的,都闷得很。殿下当前也正需要这样一个洞烛幽微的人。况且若立身正,则谄不能堕志,财不能夺廉,剑不能折刚,郑卫不能靡雅。一切只看自己罢了。”

高曜轻击两掌,笑道:“姐姐所言甚是。孤敬姐姐一杯。”说罢一仰头,已饮尽第十杯。我只得陪了一杯茶,将他面前的酒杯远远拿开,又换杯茶,道:“十杯已足,不可多饮。殿下请用茶。”

高曜笑道:“也好。孤还有一件很要紧的事情要与姐姐商议,喝多也怕说不清楚。”于是命芸儿撤了酒菜,摆上茶具,又上了两碗醒酒汤。他痛喝半碗,这才道:“三年考绩,以明黜陟,今年是考绩之年,姐姐还记得么?”

我往茶炉上添了些水,笑道:“咸平十八年,的确是考绩之年。”

高曜道:“姐姐可还记得孤的表兄?”

我想了想道:“可是咸平十三年春天上任蕲水县县令的裘玉郎,慎妃娘娘的亲侄儿?”

高曜笑道:“姐姐竟还记得。”

我笑道:“当年裘玉郎榜上有名,得了一个外放之职,他的母亲和妻子还进宫来找慎妃娘娘,想请娘娘去求皇后,将他留在京中。若不是殿下口若悬河劝定了两位裘夫人,还不知这裘玉郎此时在哪里。”

高曜道:“裘家表兄历任蕲水、建阳两县,是迁是调,就看今年了。孤想让他回京来到孤这里当个长史,姐姐说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