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第三十七章 天下有道
早春午后,温暖宜人。日光落在中和殿的圆顶金色琉璃瓦上,洒落一片温柔明媚。中和殿,殿名取自“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200],规制取自“上圆下方,八窗四闼,布政之宫,在国之阳”[201]。坐在谨身殿向外望一眼,颇有终始如环,生生不息,自有永有,更古无伤之意。
再向南,便是高高在上的奉先殿。十年前,我和锦素各自牵着高曜和高显,在守坤宫的大门前眺望奉先殿和谨身殿的勾檐镇瓦,铜铃大吻。“秦川雄帝宅,函谷壮皇居。绮殿千寻起,离宫百雉馀”,这里虽非长安,因着南北一统的雄图霸业,终于也颇具气象了。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看得这样真切,又这样恍惚。紫藤花下偶然的相遇,是这迷梦的开始。
小简早已捧过几张诗作,轻轻地唤了我一声。我这才回过神,站起身双手接过。一一看去,都是些歌功颂德的肉麻诗章,乏善可陈。我笑道:“诗词一道微臣不甚通晓,不敢妄论各位大人的高作。”
皇帝笑道:“不擅作诗也会看。只管直说。”
我恭恭敬敬道:“微臣以为,宇文大人的一句‘酒若春水绿,月如秋霜白’最好。让微臣想起了北魏常景咏司马相如的诗作中,有一句‘郁若春烟举,皎如秋月映’[202],词句仿佛,意境也有交叠。”
宇文君山一怔,忙起身道:“大人读过北魏诗?”
我笑道:“《魏书》中录了这首诗,觉得好,便记下了。”
宇文君山道:“实不相瞒,在下的这一句,正是临摹此句之意境,然而终究是平实无趣了。”
皇帝笑道:“原来是咏司马相如的诗作。司马相如为武帝首倡封禅事,宇文卿也曾参与拟定封禅的礼仪。真是巧了。”
宇文君山道:“臣闻‘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203]。陛下囊括八方、一统六合,诸夏蛮夷,同沐皇恩。微臣读书,专攻《礼记》,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昭天朝仁义于天地,明圣君功业于兆庶。且微臣读司马相如传,向感其忠款,钦其持节,爱其文采,叹其远见,因此凡与司马相如有关的文章诗词,微臣特别留意。”
皇帝甚是满意:“宇文卿矢志不移,得偿所愿,有司马相如的忠款与远见,朕心甚慰。传旨,赐宇文卿物百段,银百两。”话音刚落,门外一个听旨的小内监一溜小跑去传旨了。
宇文君山谢恩道:“是陛下不以臣才具浅薄,臣方得略效犬马。”
皇帝呵呵一笑:“添酒。”
宫女添了酒,宇文君山持觞出座,下拜叩首:“蛮夷寇边,百姓呼号惨怛,无不举目延颈,祈望圣恩。陛下发愤,激策天兵。龙驹驰辔,天狼伏镝。今宗祀泰一,神乐四合,陛下登告岱宗,功德彰显。天下幸甚!臣君山奉觞再拜,上万岁寿。”于是再拜。
皇帝甚悦,道:“敬举君之觞。”宇文君山举觞,待皇帝饮过,他陪了一杯。在座都举杯饮尽。君臣莞尔,其乐融融。
皇帝道:“‘酒若春水绿,月如秋霜白。’愿春水秋霜,君臣永如今日。”众人齐声称是。
我笑道:“若论诗词才学,宫中首屈一指乃是封女史,若封大人在此,定然另有一番妙评。”
皇帝笑道:“这有什么?誊抄一遍,拿回后宫去,请封大人品评罢了。”小内监收起诗篇,退了下去。皇帝又向封羽道,“封爱卿与令爱俱是朕之股肱,传扬出去,亦是君臣佳话。”
封羽举觞道:“圣上谬赞。圣上继绝拯溺,俾臣转死沟壑之躯,得效犬马微劳,伏惟圣恩,感泣沾襟。臣羽奉觞,敢上万岁寿。”于是起身再拜,众人陪饮。
皇帝放下银杯,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长叹一声,颇为懊恼:“论起来,封女史是名动京城的才女,她的诗作,朕却从未读过。朱大人与封女史是同僚,想来是常切磋了?”
我会意,忙道:“启禀圣上,当年殿选女巡时,封女史一句‘属镂空自夜夜鸣’,铿铿然既清且厉,足以警示后世君臣。微臣直记到如今。”
皇帝道:“这诗却没听过。”
我曼声道:“楚人戚戚姑苏行,心腹高论奉吴君。万舰举桅出瀛洲,三军拥旌走艾陵。伯嚭岂惜珠宝器,夫差珍重美人情。当时无端怨西施,属镂空自夜夜鸣。”
皇帝赞叹道:“封女史当年只得十二岁,却有这样的胸襟和见识。封卿教女有方,说起来,封女史的官位还是咸平十八年所授,如今进御书房已近一年,诸事妥帖,甚合朕意。未及擢赏,是朕的疏忽。”说罢提高了声音,“传旨,女史封氏襄赞政事,敬慎周密,拾遗补缺,恭备顾问,擢正五品女丞,授正四品女典俸秩。”
小内监飞起欢快的脚步,去后宫传旨。封羽出座,伏地道:“微臣贱息,敢望天恩?实受之有愧。”
皇帝道:“封爱卿有女若此,当之无愧。”封羽三拜固辞,这才代女谢恩。
饮宴本已近尾声,两轮祝寿,三番受拜,皇帝已掩不住一脸的倦色:“朕该回去饮药了,不然御医们又要来聒噪。”
众人齐齐站起,恭送皇帝,直到他从后门出了谨身殿,才松快下来。李司政和封羽率先来作别。封羽满目感激,但宫中人多,实在不便多说。当下两人结伴出去了。
宇文君山上前一揖:“下官时常听拙荆提起朱大人,不想今日得见,幸何如之。”
我还礼道:“大人今天好彩头。”
若不是我提起司马相如,宇文君山又如何灵机一动,说起封禅之事?“多谢大人。”他一笑起来,三分含情,两分出尘,颇令人心动。绿萼进殿来接我,刚刚站到我身边,脸就红了,低下头不敢瞧。
宇文君山追上李司政和封羽,三人结伴出宫去了。胡不归这才缓缓上前,微微一笑道:“今日始见辛宪英,恨相见太迟。”
我一怔,这才想起,数年前他曾为我写过一出《宪英劝弟》的戏。我忙还礼:“先生好戏。”
胡不归口角一扬:“‘道之出口,淡乎无味’[204],大人一言,一赏一擢。”我还未来得及体味他的话,他已退了一步,广袖一拂,飘飘然像一团胖云一样去了。我呆了片刻,心中微微不快。
施哲最后自座中站起,上前道:“今日奉旨入宫侍宴,不想遇见大人,可算意外之喜。更喜的是,大人今日与朝臣同列,可见在圣上心目中,大人足可托付国事。在下回去说与采薇听,她一定很欢喜。”
心中的不快像烈日下的荫翳,很快便散去了。再见施哲,心中只有喜悦和感激,于是屈一屈膝:“还未贺大人升迁之喜。采薇妹妹好么?”
施哲笑道:“甚好。待大人休沐出宫,自可相见。”顿一顿,又道,“宫中不便久留,这便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