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记 心上伤·袖底血(第2/3页)

石径尽头,一座爬满青藤的两层小楼被高墙铁栏深深围着,橘黄灯光点点亮起,养在门后的猎犬已闻声低吠起来。生锈的厚重铁门轧轧开启,警卫从里头奔出来厉声呵斥,走近才发现竟是夫人来了。薛晋铭将念卿扶下马背,在警卫引领下踏入那宅子,夜里看不清庭院模样,只觉林木森森,木叶摇摇,碎石砌成的路面积了青苔,落脚微滑,仿佛是极少有人走过的。他伸手扶住念卿,抬眼望向那透出灯光的小屋,只觉整栋宅子除了那点灯火,冷冰冰再无人间烟火气,连二楼的每扇窗户都被铁条焊牢,上面缠绕着爬山虎的藤蔓。

警卫推开门,屋里倒是整洁清净,窗后垂着白色纱帘,地上织毯柔软,两名中年健朗的女仆恭然立在楼梯两侧。念卿沉默地走上楼梯,脚步放得极轻,到二楼走廊处驻足站定,拿帕子掩了口,微微气喘。

薛晋铭从身后扶住她,扶她缓缓走到一间门上有铁枝方孔的房间前,里面灯光透出,隐隐可见一个女子侧身而立的轮廓。警卫掏钥匙打开了门,房里那穿白裙的女子闻声转过头来,浓密长发从脸侧垂下,肤色极白,眸色极黑,尖削下巴与挺秀鼻梁与念卿如出一辙,唇角却有一道狰狞伤疤,横贯整个左颊,一直划到左眼下方,将整张左脸拉扯得微微扭曲。

薛晋铭的目光凝在她那可怕的伤疤上,再也不能移开。

她是念乔,她竟是念乔。当年晨露玫瑰一般的少女,被念卿呵护备至的同父异母妹妹,笑起来有着和念卿一样的眉弯,不顾一切爱着那个懦弱的富家子,眼里被爱情的火焰灼烧,无视一切障碍与现实——那样的念乔,曾对他笑如春风,也曾对他怒目而视的念乔,竟成了眼前容颜尽毁的疯女。

她目不转睛看着念卿,唇角浮着一点痴痴的笑,带起颊上一点酒窝,“姐姐。”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薛晋铭立在门口,看着眼前这对姐妹,一个病重憔悴,一个疯癫破碎,满心都被这可怕的疑问充斥,铁窗密闭的房间里,窒闷得令人心悸。

念乔牵起身上白裙,裙袂蕾丝层叠,长长拖曳在地——他这才看清楚,竟是一袭婚纱。她转过身子,痴痴对着念卿笑,“好不好看,我的结婚礼服好不好看?”

“好看。”念卿拿帕子掩住口,斜靠门口,肩头有些发颤。

“我还有好多新样式的礼服!姐姐,你来看!”念乔痴痴笑着拉开壁角衣橱,里头满满一橱都是婚纱,有的挂不下便团团皱起,塞在角落,随柜门打开而跌出。念乔俯身在那大堆的婚纱里,欢悦地一件件抓起来,比画在身上,一面喃喃自语,“我穿哪一件好……”

念卿弯下身子咳嗽。薛晋铭扶住她,一时无言以对,低低说了声,“走吧。”

蓦然听得身后念乔尖声问:“你要走哪里去?”

薛晋铭愕然回头,见念乔站起身来,目光幽幽盯住自己,眼睛刹那间瞪圆,“你要和她走?”

念卿回过神来,将薛晋铭往身后一挡,弱声喘道:“他不是程以哲,他是四少。”然而话音未落,念乔已扑到跟前,扬手抓住念卿肩膀,语声尖厉扭曲,“把他还我,不许你带走他,你要害死他……你要害死他……你要害死他……”她重复尖叫着这一句,直至被薛晋铭钳住双手,强行带离念卿身边,外间的警卫也一拥而入,将她牢牢按住。

念卿以手掩面,耳听着念乔凄厉惨叫,无力地靠在门边。警卫熟练地拿出注射针剂,片刻后,她叫声减弱,昏昏歪倒在沙发上。薛晋铭揽住念卿,觉察她身子颤抖,双手冰冷,当即不由分说将她带下楼去。

走出门外,念卿脸色已惨白如纸,直至被他揽上马背,这才仰头将眼一闭,任凭泪水滚落,却仍紧咬了唇一言不发,随他一路疾驰返回。到门前下了马,她不理会迎上前来的萍姐,径自疾步奔上楼去,将书房的门重重一甩——薛晋铭抢上前去,一手将门抵住,“念卿!”

她不应声,脚步虚浮地走到壁角酒柜前,刚拿起一瓶白兰地便被他劈手夺去。他用力握住她肩头,语声近乎哀切,“别这样!”

念卿回头看他,哑声道:“在船上你问起念乔,我没有答,现在你都看见了,那就是念乔,她已变成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念卿与霍仲亨的婚礼之前,有一件丑闻虽被压制了舆论,仍在市井坊间传得沸沸扬扬——霍夫人的妹妹在订婚当天被未婚夫当众悔婚。有传言说,那程氏是有骨气的正经人家,瞧不上霍夫人的风尘出身,拼着得罪权贵,也不认这门婚事,程少也因此流亡异乡……然而当年恩怨,薛晋铭再清楚不过,那程以哲是他亲自下令逮捕的激进分子,也曾当面刑讯,那人性子偏激狭隘,一腔盲目热忱,视军阀政客皆为死敌。

彼时世上尚无念卿,只有艳名倾城的云漪。她也还未识得霍仲亨,仍是金丝笼中夜夜歌唱的夜莺,是伴在他身侧巧笑倩兮的红粉。他也记得清清楚楚,程以哲初时狂热追求的人,正是念卿。

及至入狱后,因爱生恨,所憎所恼的人,也是念卿。

“我明知道他怀着别样心思,却拦不住念乔的痴心,她认定了一心仰慕的程大哥,说什么也要同他一起。”念卿黯然,一缕乱发从鬓边垂下,“当日程家向念乔提亲,我心中知道不妥,却不忍令念乔一再失望。我的管束令她不满,她毕竟已长大,或许也该放手让她走一走自己的路……我却不知道,这一放手,便再也找不回她。”

程以哲与沈念乔的订婚消息传来,薛晋铭已身在南国,对这突兀喜讯只觉莫名。

“念乔便是因为姓程的悔婚而想不开?”薛晋铭皱眉问道。

念卿垂下目光,恍惚摇头。“程以哲不止退婚,还留下一封遗书给念乔,在订婚当日跳海自杀。”念卿语声沙哑,“那封信十分恶毒,将他利用念乔报复我的原委尽数道出,一字一句写着他从来不曾爱过她。”

薛晋铭愤然脱口,“无耻!这算什么男人,他死有余辜!”

念卿漠然道:“他的尸身并没有捞到,我总不信他那种人会真的自杀……那只怕是他刺激念乔来报复我的又一个手段。念乔自然深信不疑,对我恨之入骨,当日她撂下一句狠话便与我反目而去,我只当她是气话,却想不到她真能做得出来。”

“你既毁了我,我也不会教你如愿以偿嫁入霍家。”时隔多年,这一句咬牙切齿的话重又回响在耳边,仍令念卿寒彻肺腑。

薛晋铭心惊,忍不住追问:“她究竟做了什么?”

念卿缄默,额头有细细汗珠冒出,良久才哑声道:“那时候子谦也来了,他在家中没能遇上念乔,念乔却机缘巧合认得他。那天夜里,他喝得大醉,念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