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记 栋梁倾·燕影堕
卧室长窗外蓝紫色的朝颜花,日出绽开,日落凋零。然而今日清晨,念卿一推开窗,看见那些朝颜花都被昨夜暴雨吹打得零落委地,未及等到日出,已永远凋零。这景象映入眼里,似一片阴云隐隐罩上心间。
这些朝颜花还是当初和仲亨一起种下的。
念卿抬眸望向北方遥远天际,那里阴云堆积,天幕乌沉,仿佛有千军万马正要向这里扑来。风吹过,念卿闭上眼睛,任晨风像他温柔的手掠过鬓旁……蓦地却觉一双温暖小手将自己拽住——霖霖不知几时来到身后,穿着曳地睡裙,睁着惺忪睡眼,皱着小眉头嘟哝:“爸爸呢,爸爸在哪儿?”
她平日从来不会醒这么早,念卿俯身将她抱起,看她头发蓬乱,眼神迷蒙,却不停转向左右,像在找着什么。女仆在后边惶恐道:“小姐一睁眼就说将军回来了,不管怎样也要跑过来……”念卿转眸看霖霖,霖霖很用力地点头,急忙四下张望,寻找父亲身影。
“傻囡,你做梦了。”念卿拍抚她后背,柔声笑道,“爸爸还没有回家。”
“什么是做梦?”霖霖困惑不解地望向她,满眼委屈失望。
这该怎样解释呢,什么是梦,什么又是真。念卿哑然,心头有一丝涩意,抱了女儿走到自己的床前,将她放在大床上,“你闭上眼睛睡着,便又可以做梦了。”霖霖揉着眼睛想了一想,“做梦能看见爸爸吗?”念卿笑着点头,却将脸侧向一旁,唯恐女儿看见自己眼眶微红。
也许是衾枕间有着父母的味道,霖霖满意地蜷起身子,将自己缩得像只小小的刺猬,脑袋埋进枕头里。念卿也侧躺在她身边,轻轻拍着她,“睡吧,爸爸很快就回来了……”霖霖闭着眼睛嘟哝:“骗人……”念卿笑起来,温柔凝视女儿娇嫩容颜,看她浓黑的眉毛,挺直的鼻子,明显透出父亲的影子。
这是第一次不敢期盼他的尽早归来。当他风尘仆仆踏进家门,她该以怎样的面目见他。假如当日死在枪下的人是她,不是子谦,那样会不会稍好一些。也不知家中噩耗还能压住多久,外间已是满城风雨,人言比风传得还要快,比蛇还要来得毒。封锁子谦死讯,秘不发丧,这是她横下心来,罔顾退路做出的决定。即便日后他有万般怨恨,也是她该当承受的罪咎。她并不怕他的责怪,只怕消息早早传到北平,传到他耳中,怕他乱了分寸,怕他功败垂成。
功败垂成。
一个巨人,跋涉万里,终究还是倒在离终点一步之遥的地方。离和谈成功真的只差那么一点,大总统的生命却也终于耗尽。闻知消息赶到的内阁总理洪歧凡顿足大恨,长叹天不佑我。
大总统一行秘密来到北平,一直居住在霍仲亨的旧居,进出隐秘,除却内阁心腹也没有几个人知道里面究竟住着谁。然而凌晨大总统病笃,医生前往抢救,总理及相关要员先后马不停蹄赶来……纵然是在见惯世面的北平城,这也算是大动静了,以周遭耳目之灵通,要包住纸里的这团火,难上加难。这名副其实的一团火,仿佛就架在麦秆扎成的屋下,随时会引燃这栋岌岌可危的屋子。
大总统毫无预兆地死在北平,事先没有一点风声,这消息若传扬出去,可想而知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若有心之人趁机煽风点火,南北刚刚稳定下来的太平局面,势必又起风波。历经万难走到今天这地步,和谈成果已在眼前,岂可功亏一篑。
大总统的死讯,无论如何不能在此时传开。
“代执政也是这个意思。”霍仲亨沉声道:“我已与他通电取得联络,他同意暂且秘不发丧,既然对外是说大总统正在金陵养病,那只得先将遗体护送回金陵城,再宣布丧讯。代执政会在南边部署周全,一旦丧讯发出,他便继任为代总统,一切以稳定人心为先。”
洪歧凡连连颔首,“这是最好不过,和谈的事也只得先搁一搁,先等眼前这难关过去。”
霍仲亨宽慰他道:“此次启程北上,他已预料到或许不能再回去,因此早有部署,我也留了兵力牵制诸方,倒不必担心会起多大乱子。只是这一来,人心浮动,新总统继任之初,尚需重树威望。我担忧和谈之事照这么耽搁下去,难免夜长梦多……”
洪歧凡长叹一声道:“我何尝愿意如此,以我这把岁数,若能办成这件事,躺进棺材里也能心安理得……”他年纪略长于大总统,但也敬重他人品,尊称一声先生,“虽说天不假年,先生去得太早,但和局已奠定在此,只要代总统那里对和谈条约没有异议,我想日后重启也不是难事。”
思及那遗嘱,和大总统临终前不甘的目光,霍仲亨沉默不语,只微微点了点头。
北平仲夏,天气闷热难当,洪歧凡拿帕子不时揩拭额头的汗,“这个天气,哎,要动身最好是尽快,不宜延迟啊!”
“今晚就走。”霍仲亨语声平稳,神色笃定,“金陵有人接应,这一路上我就不能随同前往了,南边才是要害,我需尽早赶回去。”
洪歧凡沉吟一刻道:“也好,路上我来安排。”
为遮掩耳目,洪歧凡特地施放了烟雾弹,在黄昏时分宣布戒严,声称洪夫人要乘专列去往金陵,霍仲亨则乘随后的专列南下。
这一别南去,下次相见又要若干时日,洪歧凡感慨人世无常,执意备下薄酒为霍仲亨饯行。两人心情皆沉痛,一桌素肴寡酒,聊备心意。桌上谈及这些年起落辛酸事,洪歧凡竟数度掩面泣下,悲不能抑。霍仲亨并未料到他会触动若此,一时也唏嘘,同因大总统的辞世而起人世苍茫之悲。临别时,洪歧凡送他上车,蓦地握住他的手,怆然道:“从前有诸多对不住你的事,那是我自做小人,你是真豪杰、大丈夫!”他激越之下,连家乡话也脱口道来,“这一世人,我只服气过先生同你两个,你行事光明磊落,自不必如我等蝇营狗苟,做政客于你太不适宜……”
以他素日圆滑,表面看似庸碌,实则从来没有一句真言,今日酒后却吐露这许多话。霍仲亨心中触动,目光在洪歧凡脸上停留良久,看他一脸涨红的酒意,斑白头发凌乱下来也不自知,步履虚浮间老态尽显。
这班旧人,都已老的老,去的去,或许当真是另一个时代该来了。他不是多话的人,该说的也都彼此了然,霍仲亨伸臂扶了洪歧凡一把,对他慨然而笑,互道了珍重,上车绝尘而去……从车子后视镜里仍看见洪歧凡久久站立道旁,一直目送座车驶远。
往车站的路上已戒严,街头看不见人影,道旁店铺都关了门。司机减速将要经过一处弯道,只听后座的霍仲亨淡淡出声,“停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