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记 栋梁倾·燕影堕(第3/3页)

“现在,你们去办这几件事。”她终于开口,语声轻微,抬头的一瞬,目光雪亮如刃。她直直盯着远处窗外的黑暗,静且深,锐而冷,仿佛那黑暗中正匿藏着凶兽,她的目光似箭羽,要将那跃跃欲噬人的凶兽钉在原地。

“叫各驻军军长整装备战,如若遭遇进犯,可就地反击,无需等候将军指令。”夫人脸上没有一丝多余表情,只有坚玉般沁人的冷,“立刻派人去北平找寻将军下落,让高军长和许铮来见我,不要惊动其他将领,不要将消息走漏,不管用什么办法,务必联络上薛晋铭和顾青衣……还有……”

她顿住语声,静默良久,恍然有似笑非笑神情,“就这样吧。”

侍从应命,看着夫人站起身来,缓步往楼上走。灯光将她影子拖长,她扶了楼梯,细瘦手腕搁上乌漆栏杆,黑发垂落身后;深红色细长衣带垂下身侧,有一端太长,逶迤在地上,随她一步步走过,如一道血痕划过暗色地毯。

稚嫩哭闹声从楼上传来,霖霖不知何时被惊醒,哭着要找妈妈,女仆正抱着她百般哄劝。

“妈妈在这里。”女仆回头,看见夫人走进来,灯光淡淡照着她毫无血色的脸,照着她唇上的微弱笑容。霖霖挣脱女仆,飞扑到念卿面前,将她一把抱住,放声大哭,似受了极大的委屈。

念卿慢慢蹲下身子,跪在地上,将女儿紧紧搂抱。想起母亲从前也曾这样搂抱自己——在她最绝望的时候,一无所有的时候,所幸仍有她。身子渐渐又开始颤抖,这一次再不能自抑,再不能克制。

“出去!”她压低声,极力克制的语声已带上扭曲和颤音。女仆慌忙退出门外,将房门轻轻带上。

门锁咔的一声,将她最后一分支撑的力量压断。念卿抱紧女儿,仰起头,任灯光耀得眼前模糊一片。霖霖抬头看见妈妈脸上湿漉漉全是泪水,可是妈妈在笑,无声地笑。

“妈妈……”霖霖抬起双手胡乱去擦她脸上的泪。

“你想不想和妈妈在一起?”念卿低头问她,冰冷的手捧起她的脸。

霖霖用力点头,“也和爸爸在一起!”

念卿缓缓笑,“好,到哪里,我们都在一起。”

霖霖爬到她身上,小手不停抹着她的泪,“妈妈不哭!”

念卿目不转睛望着女儿,差一点,她就要吩咐侍从安排去香港的船,先将霖霖送走,安置到安全的地方——那是最坏的打算,也是一个母亲护雏的本能反应。

不愿相信,也不能畏缩。假如命运真要如此恶毒,不会因为闭上眼睛就让一切不再发生。倘若这一切果真到来,那就来吧。

一纸密电,翻天巨变,都不会令她有多么意外。死算得什么,仲亨自己向来不避讳这个字眼,也随时有直面死生的从容。她是他的妻子,知道他所做的事有多重要,自然也知他的境遇有多危险。

三四年了,也有一千多个日夜了。她时时刻刻惧怕着某些事,惧怕一切不祥的征兆,每一次他要征战,要远行,她都唯恐是最后一次离别……她不许家中仆佣有任何的口无遮拦,不许言语稍有触犯忌讳。

她怕,怕得不能入眠,怕得风声鹤唳。她不怕,明知他要去一次比一次更危险的地方,也放手让他去,从不阻拦。

不畏生死,只怕别离。死亡没什么了不起,不管他去到哪里,他和她总要在一起的。

念卿低头抚上女儿的脸,想起母亲撒手去后,留她在世间,过往种种挣扎,往事历历浮现。

不,她的霖霖绝不会如此辛苦。

三日后,最坏的消息和最好的消息一起到来。辗转从北平证实,霍仲亨的座车在去往车站途中发生爆炸,现场找到的焦尸两具,都不是霍仲亨本人,他的随行警卫也随即在爆炸后失踪。前往日本途中的薛晋铭也许提早得到顾青衣的消息,中途离奇失踪,等候在码头逮捕他的情报处人员空手而归。

这是最好的消息。

最坏的消息却从南方传来——发出密电便失去音讯的顾青衣,乔装潜往南洋,登船之时被发现行迹,遭到逮捕,旋即宣布了她的叛国罪,当晚就在狱中执行了秘密枪决。这是许铮亲自带来的消息。历经了太多的死亡,眼看着一个个人从身边离开,似乎死亡,已成为司空见惯。

“她什么时候去的?”夫人站在落地长窗后面,背影孤峭,语声空茫。

“枪决是在凌晨。”许铮摘了军帽在手中,黯然低头。

念卿不语,目光茫茫投向遥远的南方天际,不觉模糊了天地。

顾青衣。总穿一身奇装异服,描着梅子色口红,笑容孤傲的女子。弹得一手好钢琴,却偏爱拉一手吓死人的胡琴。

仲亨说,顾青衣死去的未婚夫最爱听胡琴。

她曾笑着问她:“假如是我先识得他呢?”

失去未婚夫之后,霍仲亨是她在黑暗中唯一可望见的光明。这光明却没有照向她,而是照向另一个女人。于是她转过身,索性化作黑暗中的“燕子”,投向遥远南方那一线理想中的光明。可是黎明前最暗的深夜,黑暗终于吞噬了这只燕子。待到天亮之时,阳光照亮天际,空中流云会不会记得,曾有一只燕子从这里飞过,剪尾裁开阴云,留下属于她的浅浅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