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记 一九九九年三月·茗谷废宅

在废墟中修复重建,远比在空地上新建华厦高楼来得艰难。单单是对照着一张图纸,重构茗谷的原貌,已花去一个星期的时间,却还有千头万绪的工作来不及展开。

启安伏在桌上堆积如山的图纸里,手边是从废墟原址测量回来的各种数据,半日下来看得眼花缭乱。他叹了一口气,抬眼看对面小圆桌后的艾默,她全神贯注几乎将脸都埋在资料中,认真模样犹如兢兢业业的小学生,分外可爱。

外面阳光明媚,花红柳绿,空气中弥漫这个季节独有的甜美气息。

启安伸了个懒腰站起来,走到艾默身后看她誊录抄写。

桌上厚厚的笔记本里,是她走遍当地图书馆和文史馆收罗来的资料,凡是与茗谷旧事有一鳞半爪的相关,她都详细记下,再对照分析,加以摘取。

这是一份无比耗神的工作。

汗珠凝在她秀气的鼻尖,鬓发也被汗水贴在脸颊。

启安轻轻抽走她面前一页纸,她这才惊觉抬眸,停下手中的笔。

“资料缺失得太厉害,需要考据的东西还那么多,照我们两个人的效率,不知几时才能真正动工。”他叹口气,“恐怕我们需要帮手。”

艾默闻言蹙眉,“着手重建当然需要帮手,但现在还在搜集资料,我们完全应付得来。”

“你不累吗?”启安审视她的脸色,“昨晚是不是又熬夜写稿了?”

“也没有怎么熬……”艾默支吾着转动手中的笔,人却被他一手拽起来。

“别这么辛苦,休息一下。”他摇头笑,推开身后玻璃门,拉她到露台上,“看,阳光多好。”

光亮刺得艾默眯起眼,暖洋洋的阳光洒在身上,温暖将人包围。

不经意看见一只粉白蝴蝶从栏外飞来,悄然停在他肩头。

白的衬衣,粉的蛱蝶,都被阳光照得清清透透。

风从海滨吹来,撩人鬓发,拂动衣袂,整个人似乎一瞬间轻盈起来。

艾默正想提醒他别动,别惊走肩上的蝴蝶,他却侧首对她一笑,那只粉蝶悠然振翅而起,从他乌黑鬓角掠过,飘飘随风去了。

“启安。”艾默靠上露台栏杆,笑着叹了口气,“我们到底认识多久了?”

这莫名冒出的傻问题令启安微微一怔,旋即莞尔,“好像很久了。”

艾默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两人凝视对方,笑而不语。

原以为邂逅似曾相识的陌生人,是小说里最俗套的情节,却原来真的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艾默仰头嗅到风中花香,“这样好的下午,应该泡一壶红茶来慢慢喝。”

启安微笑,“最好是薰衣草风味。”

艾默弹个响指,“好主意,一份薰衣草加一小份菩提叶。”

看着她欣然转身回房间,翻出茶壶径自去泡茶,启安凝望她的背影,双臂环胸,心中又浮起盘桓过无数次的问题——

她是谁?

艾默,她说这个名字是根据拉丁文取的,Amor,爱神的名字,象征着爱。

她说了她来到这里的原因,说了她笔下的故事。

她说她要写出茗谷的往日真相,找出湮没在时光背后的秘密。

她说她会找到答案,还原真实的茗谷,还斯人以客观公正的评价。

这些都不意外,都是他早已猜到的。

然而当她拿出那本装帧精致、署名苏艾的书,当他以震撼心情读完这本女子笔调的传奇小说,才知一切远不是这样简单。

如果书里悱恻的往事都是真的,那么她知道的故事,远比他知道的还多。

如果说字里行间的深情都是一个后世女子的凭空假想,那么那些连他都茫然不知的隐秘,比他所知故事更久远的缘起,她又从何捏造得来?

数十年的岁月,生离死别,风流云散,还有谁会如此念念不忘?

如果印在书脊上的两个烫银字:苏艾,是她在文字面具下的另一副容颜,那么隐匿在艾默这名字之下的又会是谁?

莫非——

启安下意识地摇头,甩掉那些绝无可能的妄想。

人死不能复生,除非他自幼得知的一切都是谎言。

“茶好了,来帮我拿一下杯子。”艾默的语声从屋里传来。

启安收回思绪,见她托着茶盘走出来,长发束成马尾垂在一侧肩头,壶中薰衣草的香气沁人心脾。他笑着接过托盘里的骨瓷郁金香杯子,摆在露台遮阳伞下的木桌上,细心将杯勺摆成相对角度。艾默浅浅笑着坐下,端茶轻啜,茶气氤氲在眼睫眉梢,别有一番娴雅。

启安低低地叹了一声。

艾默抬眼看来。

“这烦琐的工作,做起来远比预想的枯燥,要不是有一个最好的搭档,真不知有多头疼。”他望着她,微微笑,毫不掩饰眼里的欣赏倾慕。

她是听惯了异性赞美的,却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迎上他温煦的目光,总是脸颊发热。

“怎么会枯燥?”艾默搁下茶杯,低头一笑,“能够做这件事,已经不知有多幸运了。”

他深深凝视她,“那是因为你爱这个地方。”

艾默静了片刻,语声柔软,“难道你不爱?”

启安垂目想了一想,坦然说:“我对这宅子的感情,或许并没有你来得深。”

艾默挑了挑眉,以目光无声询问。

“我来这里的真正目的,是为偿还长辈的一个心愿,这你是知道的。”启安缓缓地说,“在遇到你之前,我对废宅的好奇多过尊重,兴趣甚于感情。但你不同,你真心爱这里的一砖一瓦,尊重这里一草一木,就像热爱自己的家园。”

艾默侧过脸,心口发紧,像有一个隐秘的伤口突然被碰触到。

启安的目光紧密追逐她每一分神色的变化。

“我只是对这个故事太投入了。”艾默不动声色地垂下目光,“我找来这么多资料,也不全是为了帮你重建这宅子。这些资料里很可能有蛛丝马迹的线索,能帮我推断出那段故事的原貌。”她端起杯子,小茶勺轻搅,苦笑道,“第二本的初稿其实早就写到尾声,卡在最后却一直写不下去,你想想这种滋味,就像喉咙里卡着鱼刺,有多痛苦。”

“我知道,有时候对着设计图,为一个窗户的细节也要苦思冥想几天几夜,恨不得去撞墙。”启安深有同感,却又困惑地皱起眉头,“但是你不同,写小说不需要像我们做建筑一样严谨,毕竟这不是历史小说,也不是人物传记,你完全有自由想象的空间,即使为故事重构一个结局,也不是不可以的。你为什么非要耗尽心思去寻找真相?”

艾默一时哑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他的目光太亮,让她有一种想遁逃的感觉。

“每个人多少都有些解释不了的执着念头,我大概是钻在这个谜题里出不来了。”艾默搁下杯子,笑了一笑。他却凝视她,毫无放她回避的意思,放缓语声问:“第一本书里,茗谷男女主人相遇相爱的缘起,那些让人感动的细节,不也同样是你的想象和重构吗?”